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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部落文学社成员原创||大河东流去 ——回忆马新朝散记\/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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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东流去

——回忆马新朝散记



/青青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我猜想他喜欢蓝或者黑,反正一年四季,总是这两种颜色。他穿着长袖衬衫时,袖口总是不扣着的,胡乱挽到手臂上。有时侯抬手说话的时候,袖子就突鲁下来,盖住了手。他夏天经常穿深蓝色的T恤衫,一直都穿着,好像他只有这一件衣裳。有一次,我好奇问他:“为什么你总是穿同一件衣服呢?”他好像第一次注意自己穿什么衣服似的,笑了:“我有好几件这样的衣服。”第二次开会时,他穿了一件象牙色的桑蚕丝衬衫,我大赞有气质。“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衣服了。”这件衬衫他又连续穿了好几次。他不戴帽子,也不喜欢围围巾。短途出差时总是手里提着一个简易袋子,里面装着漱洗的用具。他嘲笑地看着我们拉着箱子,背着大包,“你们太麻烦。”

    他喜欢笑,见人没有说话,就先笑了,笑完用手捂一下嘴巴,有点害羞。他是个内向的人,看到女诗人,他不好意思走到近前,握手时,他微微涨红着脸,眼睛看着别处。女诗人要与他合影,他挺直背,双手认真地放在大腿侧,脸上肌肉有点僵硬。我们一起到外地采风,那天女诗人特别多,大家争着和他合影,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树,嘴角噙着笑。

    他会拉二胡,二胡的声音是凄凉的。他说是小时候老地主教的。他爱讲老地主的故事,我猜想他少年时也是个孤独的人。老地主名叫马体俊,是他的远房大哥,曾做过民国政府武汉市的教育长,很有学问。他给我们讲述称老地主。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孤独的人,也是与社会完全疏离的人。一老一少,两个孤独的人走在一起,他给他讲杜甫,讲李白,讲李商隐,讲着讲着,泪流满面,再看面前的小儿也是热泪长流,一瞬间,两个心灵相通了。一个下大雪的夜晚,小小的马营村沉睡过去了,吃过晚饭,他照例向老地主家走过,大门虚掩着,主人一直在等。老地主抱着火盆,笼着手,垂着头坐着,看见他,也没有抬头,轻声说坐吧。咱们今天诵读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 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突然,老地主抛下书里的书卷,嚎啕大哭。他默默地坐着,盯着眼前的炉火。小小的心充满了悲伤。

    水是他的福地。他的故乡有十几条河,涧河就从村西流过,孤独的小少年坐在水湄,水面上芰荷齐发,荷叶清圆,小鱼儿嬉戏。少年坐着,不知道这汤汤的流水是从哪里来的,又要流向哪里。他十七岁去参军,已经离开村子,走到涧水边,从树林里走出来一个人,他的脚上汲拉着一个棉鞋子,鞋帮已经破了,露出了棉絮,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与一乞丐无异。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没有皮的《杜甫诗选》。“出远门了,多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老地主拉着少年的手,依依。少年点头,郑重地把书夹进行李卷里。老地主用手抚着他瘦瘦的背,然后扬扬手说:“去吧,去吧。”他沿着涧河走时,第一次流了眼泪。1987年,他随黄河首漂队从青海顺河而下,一直漂到入海口。期间他一再目睹同行的人一瞬间被旋转而汹涌的黄河吞没。他第二次掉了眼泪。这条河一直在他心里,梦里流着。促使他写出了一部震撼诗坛的《幻河》。“你为何会写黄河?”有一次诗会间隙,我俏皮地问他。“民族苦难呵。个人的内心苦难呵。”“这么沉重?”“哲学才是诗歌的根。”“听不懂。”“看看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吧。”我嗯嗯着,并没有往心里去。他与琳子关于诗歌一次访谈中,说道:“在写《幻河》的某些章节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多天里,耳朵里总是一片水声,内心看到的是漫天的浑黄,还有人的哭声,村庄在移动,树上挂着沾满了泥污的荒草。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全部的血和存在都化成了诗句,那些句子如洪水般涌出来。事后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出现那些奇妙的诗句的。”这个写黄河的长诗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他喜欢江南菜。有一次从浙江的一个县参加诗会回来,他高兴地说:“还是江南的菜好吃,人家的青菜也是甜的。”但他吃饭从来不挑。到任何一个地方开笔会,聚餐,他一副欢喜受的样子。每次吃完饭,他双手抚肚,面露满足之色,连声说:“吃得饱墩墩的。”这句口语一度成了大家的暗语。一段时间没见,他会习惯性地见到我就问:“最近怎么样?”我调皮地答:“每顿吃得饱墩墩的。”他会心大笑。

    “咱们赌一会罢,我猜前面有一块地种着番茄。”有一次在豫西大峡谷采风,晚饭后在山道上散步,他抽动着鼻子。“不可能罢,两边都是斑芭茅。”他兴冲冲地紧走几步,闪身进了树林,不一会儿,手里举着几个半青半红的番茄,大家一哄而上说:“我吃,我吃。”最后,大家都在捧着番茄吃,他两手空空,一脸微笑。吃完了大家围着他。“马老师,你再闻闻,哪里有黄瓜?”他指着前边。于是一行人沿着山道又快步走起来。萤火虫在头顶飞过去,银河倾斜地跟着我们,山里的蟋蟀叫得有金属的颤音。他终于闻到了黄瓜地,一行人都跟着他进了田野。天旱,黄瓜长得歪七扭八,其丑无比。黑暗里,嘻嘻哈哈的诗人们跟着他走到了东汉湖边,幻觉中觉得他是我儿时一起捉迷藏的玩伴,在月亮地里,他在前面高一脚低一脚走着,我们顺从地在后面跟着。黑暗里湖水闪着亮光,岸边的柳树沉沉入梦。我们坐在台阶上,沉默地吃着黄瓜,听一位老兄倾倒苦水。“这个不要怪家人,自己有毛病。”起风了,湖水单调地拍打着堤岸,大家沉默地围坐在一起,黑暗让大家觉得比白天还要亲近。这天晚上,在他住的大房子里,大家又吃茶聊天。我拿出郭纳刚刚给我的单枞,这是个软的木盒子,纹理细腻,我求他在上面落字。他想了一下,随手写下“茶香”二字,还落了款。没有想到这个成了遗物。这个留有他手温的茶盒,静静地站在书案上,永远陪着我。

    诗歌学会开会,他总是让大家说。他笑,他喝茶,他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又放下,他笑起来时,整张脸是温和的,亲切的。但他沉思或者不高兴时,眼皮一拉。他沉默着,空气里微微有不安。他总是在等别人说话,耐心听完之后,他再说。任何人的心他都看到了,他悲悯着人性人心,他为每一个人着想。他尽量让每一个人都舒服。在诗人里,他是少数会开车的,于是聚会后送人成了他一项任务。有时候,聚会还没有结束,他就在咕嘟:“你坐元成的车,冯杰坐金光的车。”如果有谁住的远,又没有人送,他就着急起来,好像我们都是小孩子。“那怎么办?”他的眼皮拉下来,扎着手,身子急得前后摇晃着。“打出租嘛。”“天黑,出租车不好打,再说也不安全。”他自言自语。开封的中森老师写诗人印象,里面有个细节,有一次中森去郑州看望新朝,他是这样写新朝的体贴与周到。“席间,我话不多,总是小我好多岁的新朝细心地照顾我,并主动引些话头,不让我尴尬。席散,又是新朝亲自送我到楼下,赶到路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并抢先付给司机充裕的车费。”这样的场景,我经常看到。外地诗人到河南,都是他作陪,他照顾着每个人的情绪与起居。跑前跑后,头发乱起来了。夏天,他穿着他的蓝T恤。领子是蓝白相间的细小的格子,已经洗得有些旧了。秋天是蓝色的夹克,也洗得微微起毛了,他从不在意。    

   《落红记》在郑州的首场新书发布会,他先发言:“青青写这本书干什么呢?我不明白。”一时间大家愕然。他眼皮拉下来,嘴巴发出吱的声音。“她有小说的才华,有诗歌的才华。”他是替我遗憾。他觉得我不应该写传记文学。“半年出三次差,这半年就完了。我明年要住到山里去。专心写作。写过这一段诗,我要写长篇小说。”他有宏大的写作计划。“冬天来了,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要专心地猫在家里写作。”天越来越冷了,他开始流鼻涕,打喷嚏。“去年是11月18日,今年是20日,前后错了两天,这感冒也讲日子哩。”他一边和大家说话,一边嘲笑自己。他的感冒总是持续一个多月。他不知道他的身体里已经住了一个恶魔,那恶魔在暗暗地吞噬他的活力与元气。

有时候一起聊天,到最后,他总是用一句话来结束谈话:“多读书。”所以,每当听到他开始重复地说:“多读书,多读书。”我就知道,他要结束话题,准备去干别的事情了。“钱是好东西,但太多了也没用。”记不得有一次如何开始谈论起金钱。反正诗人们在一起总是无主题变奏。有一次说到设立基金,很多企业愿意捐款。大家也兴致很高。他眼皮一拉,缓缓地说:“咱们在一起主要是抱团取暖,多写诗歌,多搞一些有益于社会的活动。设基金,就要有账号,不要与金钱纠缠在一起。”    

“诗人就是边缘人,不要争着去主流。站在主流你看不到完整的世界,你也难有悲悯心。这样你永远也写不了真正的好诗。”他很少谈诗。他是悲天悯人的。“他有优点嘛,他有趣,不同流派的人尽量地团结。”有一段时间,他像个和事佬一样劝大家接纳一个诗人。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了电话:“以后你组织活动多叫上他俩,他们刚刚退休,心绪黯淡,让他们多和大家待在一起,会好一点儿。”“河南诗歌界最团结,别的省,你去吃饭,叫这个,这个人一听谁谁在,一扭头就走了。”他笑起来,对自己身边的和他心性相似的人他视若兄弟,他是多么喜欢他们呀!“我们的诗为什么要拒绝众人呢?诗人,你有什么高妙之物不愿示众?,心中有光,也要制成经典,传示于众;即使荧火虫,也要以微弱之光,在黑暗的背脊上写下生命的痕迹。诗人们,我们为什么不相互取暖,而是相互攻击,彼此充满了仇恨,一个个像乌眼鸡。”他突然慷慨陈辞。我们静静地望着他。“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可以永久。这个人世终究是寒冷的,大家抱团取暖吧。”


    3月底河南省诗歌学会去湖南万佛山采风,去的那个县是怀化的通道县,那里有个侗寨有很多再生人。第三天,我们去的叫芋头侗寨,导游说,有个阿婆,说自己再生前是只乌鸦。还有个小孩子的前世是一头猪。我们听着,街道上走过来几个背着背篓的老妪,在浓雾里时隐时现。侗寨里,几个再生人——她们都是花一样姑娘,向大家讲述自己前世的记忆。“我们的前世是谁?我们那时在哪里?”大家恍惚着互相看着对方。这一次,甘肃文学院院长高凯来了,一见面,就连连说:“新朝,你瘦多了,为什么这么瘦呢?”这时,我们也才注意到,今年以来,他的确是瘦多了。5月12日,玉梅组织去新县金兰湖采风,我见到他,吃了一惊:“马老师,你为啥这样瘦?”他明显地瘦了,脸上的皮垮下来了,人顿时有了老态。“前一段有了胃病,你们这些文人太敏感,你马老师一个劲儿说自己得了癌症。”他的爱人夏平老师替他回答。我这才知道他前些时住院了。这一次,他很沉默,也没有和我们一起笑闹。他拄着一根树棍当拐杖,远远地走在前边。有时候,他和夏平老师坐在一起,隐没在那青翠的树丛后。第二天,我因为有会,必须提前走,他坐在路边,朝我扬扬手里的树棍。我哪里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与我们的出行。后来知道,他16日从金兰湖一回来,不断加剧的疼痛迫使他再一次住了院,进行全身检查。18日下午,他拿到了检查结果。

    6月2日早晨,我刚刚从俄罗斯回到北京,窗外一片雨声。鲜明的电话让我猛地坐起来。“小萍,马老师不好了。”接下来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整个世界隆隆作响,“不可能吧,不可能吧。”我不停地重复着。“已经确诊了。现在是保守治疗。你赶紧回来吧。回来去看看他。”“我三天就想通了。人总是要死的,再多活二十年,也避免不了一死。我先给你们探探路去。”他更瘦了。脸苍白着。屋子里摆着许多花篮,有的花开始枯萎。“人病了,看世界的眼光也变了,现在让我写诗,一定可以写出不一样的。”他勉强笑着。脸上都是苦意。我照例胡乱安慰几句。在一被巨大病痛压迫的朋友面前,我觉得自己无力帮忙,几乎羞愧起来。“你南阳麒麟湖边的房子大不大呀?”“够你们住。等我好一点,就回南阳去。你们去看我。”他眼睛里满是向往。我又说起几个笔会的事情。“山里的花我可能看不上了,你们替我多看看呵。”他苦笑。“你肯定会好起来,济源笔会等到秋天,你好一点儿,咱们一起去。”我徒劳地说着,因为知道这话也许不可能实现,眼泪差点出来了。

    窗外黄昏就要降临了,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在空气里颤抖着,下面是街市,放学的孩子奔跑着回家,尖叫的声音,笑的声音。世界仍然生机勃勃地进行着。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我们不停地去看他。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疲倦地合着眼。他看见我和女儿,笑着坐起来,他身上搭着丝绸的小薄被子,人缩小了一圈。好像这病的力量太巨大了,把他压制住了。“我回家住了一周,刚刚回来。”他的床头放着《杜甫选集》,黑色的旧的手提电脑也在床头蹲着。“我想出个自选集,有时候还翻翻书。”夏平老师走进来。“啥也不吃,小米汤不吃,鸡蛋汤也不吃,鸡汤也不喝。”她忧愁地苦着脸,看着自己的丈夫。“问他想吃啥,他也想不起来了。”她忧愁得快哭了。“这里的护士真好,技术也好。”他转移了话题。“等我好了,给她们写几幅字。”

    我们走时,过去握他的手,第一次发现,他的手瘦的,冰的。

    8月22日中午,元成急促地在电话中呼唤:“在郑州吗?快去看看马老师。”他从法国刚刚回来,人还在机场。心是慌的,街道上的人也是乱乱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医院的。我在电梯前碰上夏平老师,她腋下夹着一条我熟悉的蓝色牛仔裤,一件干净的小格子衬衫。头发又干燥又乱。眼睛里全是泪水。“一大早就出不来气,心脏闷。”我握紧她的手。“哪里想到会这么快,衣服都没有给他准备。”她的嘴唇哆嗦着,一点血色也没有。病房门口坐着何弘、萍子等。“不要进去。他刚刚醒过来,状态特别不好。”萍子摇着手,悄声说。我坐在门口,心脏在胸脯里要跳出来。大家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空气都要呻吟一下。“你们都回去罢。他不能再耗神了。”我默默地走回去。秋天快要来了,街道上还是很热。这纬一路的梧桐树,这熟悉的花砖路,也许很快,他就看不到了。眼泪顺着脸狂乱地流着,好像他拉着我的手已经渐渐松开,马上我就与他完全隔绝,我走着,头晕目眩。自从他病后,我也一直病着,好像上天让我替他感受一部分人世之苦味。

    9月2日晚,他突然醒过来,大声说:“回家,快送我回家……”

    9月3日早晨,他衰弱到了极点,昏迷过去。下午4时50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睡过去了。




作者简介

       
    青青,原名王小萍(王晓平),现居郑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喜植物,好花月,爱文字。热爱一切寂静微小的事物。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 访寺记》等 。其中《白露为霜》获2015年度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年度执行主编:萍子   编辑: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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