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果丨散文/握不住的花纸伞

邂逅

在寂寞的黄昏

断桥微雨

残荷藕塘

浅笑染红了记忆

一把童年的花纸伞

安抚了经年的留痕

雨季不再来

你是我的阳光

等你

在斜阳下

应一位文友对同题诗的相邀与鼓励，并且经他的轻琢浅磨，指尖又一次触动了已经渐淡渐远的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

出生时都不曾啼哭的我，却在成长的每一个过程中，似乎都在向老天爷讨要八百年前所欠的眼泪似的，好像眼泪可以解决一切不尽我意的所有困难。

入学第一次体育课上的两人组赛跑，虽然是经酌情考虑被安排与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同学一组，还是眼泪哗哗的害怕落其身后遭人笑柄。在童年的潜意识里，赢家的行列中从来就不会有我，我永远没有超越别人的能力，即使是身有残疾的对手。尽管最终的结果是破涕为笑，但那种潜在童年里的意识还是随着日子的重复有增无减。

第一次“被”查字典，是各学校交流普查小学生运用字典的能力，我又一次不幸中的，哭的那个伤心难过，好比要上赴死就义的刑场一般。在百般的劝说和鼓励下，才战战兢兢的在抽嗒中接过老师递过来的从来就不曾接触过的字典，尽管以七十五分的成绩被冠以“还不错”的结论，喉咙里那种郁结的堵，还是久不散去。

稍长一点被同学们拉去一起玩“攻城”游戏，从来没有把对手的城堡在自己的奋勇前进中攻破，那是需要爆发力的冲刺才能赢得成功的游戏。与第一次赛跑的潜意识不谋而合，我笨鸭子的行动力当然攻不破坚不可摧的城堡了。于是只能永远充当守城的小卒，承受对方专捡力量薄弱的可攻之处的冲击后的波动与疼痛了。

和姐姐受同学之邀，一起去她家里玩，哪想在还没有到达她家的路上，便遭遇同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对“外来者”的欺生，只恨爹娘没给自己生出两条飞毛腿，能与投掷过来追着我们飞的石头砖块一赛高下。以至于很多年后在别人提起那条巷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把它与野蛮联系在一起。

每次来去学校经过的路段，总会有一个大点的“坏孩子”骑在他们家的矮墙上，把专为我和姐姐编制的顺口溜从看到我们的影子一直唱到看着我们走进自己家。于是我们不得不选择了另一条需要拐了又拐的小路。

这条小路需要转过两个弯，穿过一个宽阔的碾麦场，再跨上一个不算太高的斜坡，迎面会有羊群的叫声夹杂着牛粪的味道飘来。然后再转一个弯，走一段原来那条拐过九十度弯的较宽一点的马路，最后才能登上高高的大土坡，到达位于村子最高处的小学校。

就是这条拐了又拐的弯弯曲曲的上学路，与那条出了家门就可以从村西头一眼看到村东头的大马路，却有着不一样的视觉收获与心理安慰。

转过第二个弯，走上不多久，大多时候会碰到一位总是面带笑容的长辈，看到我和姐姐总是微笑着问几句大人们喜欢问的几岁了哪个大哪个小等等一些复制粘贴式的话题。每每在遇到这些类似话题时，我总是极不情愿回答，总想从别人像是挑东捡西一样的目光中逃离，总有一种希望和别人有相同待遇的念想在心中萌生。但对那一脸慈爱的微笑却总是欣然接受，一反平日里羞怯躲避的低头，大胆的迎上如阳光般温暖的目光。偶尔会有一个看上去很腼腆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后，没有敌意的目光远远的便会传过来友善的信息。尽管从来没有过言语上的交流，但那种腼腆和针对我们的“童谣”及飞向我们的石头砖块一样有着童年的印记，各自占据着记忆中的一角。

  宽阔的碾麦场在冬季飘雪过后极为美丽，厚厚的积雪泛着耀眼的白，有通向学校方向的足迹印在上面，描绘着“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春景。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警觉地躲避随着笑声飞扬过来的雪球或雪沫。但我不喜欢融雪过后的麦场，包括那条拐了又拐的路。

雪融过后的乡村土路，经过人畜踩踏，泥泞不堪的画面会让我产生一种看都不愿意看的抵触情绪，更别说还要哆嗦着踩着一双不合脚的雨靴，小心翼翼的躲着积水或薄冰。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厌烦，虽然有一把暗红色的雨伞罩在我们头顶，虽然喜欢看雨滴落下后溅起的雨花和冒起来的水泡。

几场落雨过后，麦场便到处积着发黄的雨水，那是麦秸堆和麦壳叶屑惹的祸。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叶壳浮在上面，更添不少烦恼。

因从大人们口中听说过麦场里的蓄水池塘有淹死过行人的话（池塘上浮着麦壳叶屑，行人以为是积水，便一脚跨了进去。），更是不敢随便在积水里落脚了。尽管如此，还是要选择走这条弯曲的小路的。

一年冬月，凄厉的消防车笛音打破了小村的宁静。下午活动时间，长啸的鸣叫声把我们的好奇心和脚步一起拽向学校大门外的土坡上。

站在高高的坡顶，只见村子东北角升起来的浓烟如乌龙一样，滚滚升空后斜斜的压向东边方向。有传来的消息说是有几个小女孩在出事的麦场躲在靠墙堆放的麦秸洞里玩，趁麦场上夯土坯的大人们不注意，拿来他们放在一边的火柴，在麦秸洞里烤火取暖。一同烤火的稍大一点的女孩只拽出了自己的妹妹，而年龄较小的另一个被困在火洞里，前面是熊熊大火，后面是被封堵了退路的土墙。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火势早已蔓延的控制不住……

在动用了三辆消防车才将大火扑灭后，人们用铁耙在灰烬中刨出了一团黑乎乎的疙瘩……而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被火烧焦了的小女孩的哥哥，也在仰着脸惊恐地看着浓烟吞噬着村子上方的天空。

印象里的小女孩是小村里最漂亮的，没有之一。好在几年后又有一个男婴填补了女孩父母在那场大火中撕心裂肺后的缺憾。

 终于不用再走那条弯曲的小路了，不用再踩着泥泞闻着牛粪去爬那个高高的土坡了，同样也见不到含着微笑的阳光般温暖的目光，还有那份腼腆的友善了。我成了一名初中生，柏油路奏响着我慢慢长大的旋律。

新盖的校舍，新鲜的面孔，浸着墨香的书本承载着年少的困惑与漂浮的梦。

日子慢慢的在熟悉之后热闹起来了，陌生的名字已经不再陌生了，潜意识中的怪相依然困扰着我。为什么有人在习惯性的扰乱课堂纪律后成绩依然优秀？为什么老师的批评过后依然调皮的别出心裁？为什么安份守己的我依然徘徊在别人的后面……

热闹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像炸了锅一样更加热闹了。全班女生的语文书一夜之间被彻底从中间横撕开来，拿在手中像花瓣一样就散开了……只有我和另外一名女生的书幸免于难。我不相信同学们的猜测，可我明明看到一张不关痛痒的面孔下面藏着掩饰不住的偷笑。曾经因调皮遭到老师一度的谩骂，曾经一度优秀的成绩短时间里从峰顶跌入谷底，任“卷土重来”的暗鼓也捶不响滑向叛逆征途的雷音……

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又是一轮新的面孔。在翻开刚发下来的数学作业本的那一刻，两个鲜红色的坠着感叹号的“努力！”，醒目而有力地静静地在第一页作业的后面刺激着我的视觉，触动着我麻木的神经，弹跳着我松弛的心弦……有一种莫名的振奋在从来无人问津的角落就缓缓苏醒过来了，我对数学课的厌烦情绪竟然瞬间发生了逆转，也逆转了我慢慢成熟起来的三观，成就了我人生中新的起点……

临近冲刺的每一节课，都恨不得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装进拧着劲的脑袋。课堂上的天籁蓦然被一声不和谐的声音打断，靠在后面课桌上的身体连同神经一起被摧向惯性方向，在一阵骚动过后，明显看到身后一副得意的面孔在众多的注目礼中洋洋显摆着。白衬衫的背后莫名就会被烙上蓝色墨水的梅花瓣，咬牙买下来的三张印着青春期卡通和喜欢的文字，每天都要从书页中抽出来欣赏一番的卡片竟然莫名的丢失，偶然发现了其中一张已经署着名字被送给他人。而其余的两张在我铁证如山的质问下被用“捡到的”搪塞过去……

一切都在那夜的晚自习后爆发了。等老师离开后，哄乱的教室里，我像一只愤怒的小鸟，站起来转身抱起身后的那一摞书本一股脑儿地砸下去……去他的唯唯诺诺！去他的软弱与隐忍！去他的淑女与矜持！

 瞬间的寂静，随即便是冲过来的身影，积蓄的怒火在爆发后的力量大而无穷，面对着那张涨红了的脸，我举起双手用力的推了一把，并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准备迎接即将爆发的战争……

看着后退中几乎要倒在地上的男生，教室里响起一片倒彩……虽然他惟妙惟肖的娱乐节目表演赢得过所有人的掌声，虽然他的《苏三起解》唱的悲悲切切，兰花指所到之处总能牵引着观众的目光。

最终还是我喷着怒火的目光灼伤了那张越来越紫涨的脸。原来，我也有爆发的力量，我也有还击的勇气，我不是永远的弱者！

那场燃烧的战火之后，我的白衬衫再也没有被蓝色墨水亵渎过，身后的课桌再也没有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刺耳的传出，我心爱的卡片也被带回家存放起来，连同童年里的潜意识一起存放起来了……

生活终于教会了我保护与反击，然而年岁却让我懂得更多的时候需要躲避和伪装。我携裹着一副生活赐予我的盔甲，如蜗牛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背负着重重的壳。

白天我不敢面对藏着寂寞的影子，夜晚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只有悄悄的蜷缩在自己的壳里蜗行于生活。

终于有一天，借着夜色的保护，我卸掉了所有的伪装，解除了所有的警戒，像鬼一样与生活较着劲，任性地撕碎了所有的委屈与怨怒，发泄着所有的痛苦与隐忍……

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痛快地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尽管心里清楚明天要偷偷地舔着新鲜的创伤，尽管盔甲还要继续背负，尽管明白岁月终会用它的刻刀为自己的任性买单……

曾经心目中的学霸姐被病痛折磨的失去了当年的风采；曾经在捉迷藏的游戏中捂着我的眼的双手，多年后的重逢在一声呼唤下已经抱着她的孙子，久久凝视依然找不出当年的影子；曾经用石头追着我们身后飞的野蛮女孩，竟然成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贤妻良母；曾经因为越过三八线便会遭受铁拳或撞击的同桌，竟然成了造福桑梓的创业能手；曾经用仅有的毛角票买过他薄如纸张入口即化的鸡蛋饼小老板，现在在戏谑中被扣上“奸商”的帽子；那抹微笑着的暖阳，偶然惊闻早在多年以前已经坠落在南山脚下；而那份藏着童年里的腼腆，却在经年的奔波中练就了草原狼的警觉与机敏……

雪域高原的喘息，蒙古包里飘香的奶茶，大漠的孤烟，敦煌的神往，牦牛的傲慢和小绵羊的敏捷，升空的飞机和摇曳的荷花池，西湖的游船和雷锋塔的夕照……无一不在从童年走过来的群落里诉说着生活的变迁和岁月的沧桑……

夜半而落的雨依然在如泣如诉，雨花依然美丽，只是再也握不住当年的伞柄。

斜阳正西，我明白，温暖了我童年的阳光，即使等到坠入暮年的海，也回溯不到那年的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