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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本土作家柏祥伟: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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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花不是长在叶片上的花,是我们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李玉芬。李玉芬读高一的时候,就是我们全校师生私下里公认的校花了。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确认是谁先把校花这顶桂冠戴在了李玉芬头上。好像一夜的时间,李玉芬的名字就像一面铜锣响彻了整个偌大的校园。


  我记得,当时有很多高年级的男生,从我们教室窗台下穿过时,都会驻足片刻,有意无意地朝教室里瞥几眼。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李玉芬走在通往寝室或者餐厅的路上,她身后总会躲闪着几个鬼祟的影子,跟在她后面指戳着,窃窃私语里间或爆出阵阵短浅的低笑。李玉芬不回头,昂着脸,绷着嘴唇,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她与追随者的距离渐渐拉开,惹得男生们倍感惆怅。李玉芬的漂亮不仅仅源自她的容貌和身材,她真正征服男生们的魅力在于她有一副黄鹂鸟般婉转的嗓音,以及在她背后摇曳多姿的长头发。


  当时李玉芬是我们学校里的女播音。学校里有什么需要通知的事情,班主任都要招呼李玉芬去播音室里传播。每天早上的课间操,是男生们朝思暮想的时候。李玉芬的嗓音从大喇叭里流淌出来,水果糖一样甜兮兮的扯着丝儿,随风飘荡在校园里,惹得男生们心潮澎湃。做完课间操,照例有一段广播通讯的时间。男生们列队向教室走,听着李玉芬朗诵同学们写的散文或者诗歌,婉转悠扬,听得男生们心烦意乱,脚步踉跄。那时侯,我曾一度渴望我的名字能从李玉芬的嘴巴里传出来,我被这样的幻想折磨得心神不宁。冥思苦想了几首小诗送给李玉芬。大概是我的文笔太臭,以至半年以后,李玉芬出事转校的时候,我的名字还是被李玉芬含在嘴里,一直没有吐出来。


  在我印象里,班上很多男生都以不同的方式给李玉芬递过小纸条。只不过当时没有谁主动承认罢了。李玉芬的个子不算太高,坐在教室的前三排。她的马尾辫在男生们的关注里越来越长,几乎坠到了腰间。李玉芬不喜欢用皮筋或者发卡,总爱用手绢不经意似的束在脑后。


  她扎的手绢看似随意散漫,倘若你坐在她身后仔细看,越看就越觉得李玉芬的手绢扎成了一只蝴蝶,颤动着翅膀随时都要飞走的样子。我在课堂里对李玉芬头发做了如此深入的研究,致使在那样全神贯注地遐想里,不自觉地浪费了大把的青春时光。现在我以成年男人的思维来回忆李玉芬,才感觉当时的李玉芬对美的表现是动了一番心思的,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精致。


  有时候,李玉芬像是有意或者无意地把马尾辫扎歪一些,斜斜地搭在圆润的肩上,时隐时现着藕一样白皙欣长的脖颈。就是她这么貌似随意地歪着马尾辫,就把很多男生的眼睛看歪了,心思就不自觉地歪到了懵懂的梦想里。


  那时侯,曹大明作为我们的班长,当然具有相当优势的话语权。曹大明曾经对我们说过一句具有权威的话:


  “除了我,你们谁也不能对李玉芬动一点歪心思。我发誓,我今生娶不到李玉芬为妻,誓不为人!”


  曹大明咬着牙说“妻”这个字的时候,也许因为心情急迫,或者语气郑重,从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我们脸上,惹得我们都抹着脸嘿嘿乱笑。曹大明瞄了我们一眼又说;“说实话,咱们全校的男生,谁也不是我的对手!”


  曹大明说完这句话没多长时间,就发生里一件让我们愤怒到绝望的事情,这件事证明曹大明的话说的太过武断了,曹大明的眼光太过狭隘了。他蔑视了全校所有的男生,却没有向身后的高处看,他没有看到教我们英语的小高老师。小高老师悄悄摸着李玉芬的辫子的时候,其实当时应该有人察觉的,如果察觉了不说出来,那么这里面就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情绪了。


  小高老师的个头并不高,只有一米六五左右。他是我们学校唯一不戴眼镜的老师。他刚给我们上课时候,曾经在讲台上自我介绍说,他刚大学毕业。今年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和我们的差距不算太大。小高老师说过与我们是师生的关系,希望也是朋友的关系。小高老师这么说了,并且也是这么认真做了。有时候,上自习课的时候。小高老师倒剪双手围着教室巡视一圈,就会主动俯身到李玉芬的课桌旁,给李玉芬解答疑难问题。小高老师的声音很小,我们听不清他对李玉芬说什么,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和威严,静悄悄的教室里,大概没有谁去刻意去看小高老师的头怎样靠近了李玉芬的马尾辫。


  后来出现的传言使得我们有了足够的警惕。有人看见在晚自习的时候,李玉芬走出教室,并不是去厕所,而是跟着躲在黑暗里的小高老师去了办公室。目击者说,办公室里拉着窗帘,灯光暗淡。小高老师和李玉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还有人说,李玉芬随身携带的微型录音机,就是小高老师送给她学习英语的工具。我们听着这些传言,正觉得眼红心跳之时,李玉芬的父母就找到学校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爆裂的午后,李玉芬母亲尖锐的叫嚷穿透了我们寝室的窗玻璃,使得我们从中午的睡梦里纷纷惊醒。我跟着曹大明从寝室里奔出来,正看到小高老师低着头窜出办公室,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几个副校长在办公室里低声细语地劝解愤怒中的那对中年夫妻。李玉芬的父亲拉着她母亲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李玉芬的眉目酷似她的父亲。


  那天我们一直没有看到李玉芬的影子。白花花的阳光面粉一样飘洒在校园里,迷乱了我们年轻的眼睛。那场风波之后,李玉芬就再也没来学校。她的课桌空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一个面色糙红的男生坐在了她的课桌上,挥手扫去课桌上厚厚的尘土时,我们才知道,李玉芬已经转到另外一个学校读书了。


  那年暑假过后,我们升入高二,教我们英语的换成了一个表情古板的中年女人。她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后,问我们上学期中断的英语教程,曹大明举手问她,小高老师哪里去了?中年女人瞄了曹大明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听说他调走了吧。那几乎是一句反问的语气,我们张了张嘴巴,谁也没再说什么。


  此后高中生活里,在我们这些男生眼里,因为没有了李玉芬的身影和声音,整个校园的天空也变得苍白极了。李玉芬放弃了卫冕校花的心情,花瓣一样随着时间的风声凋零消失了。很快就到了高中毕业,同学们鸟兽一般四处散去,接下来的几年里,同学们都顺理成章地参加毕业,找工作,谈对象,心安理得地准备过父辈们一样的生活。


  有一年秋天,我在大街上偶遇了曹大明。他骑着一辆威猛的摩托车。他站在我面前,梳着故作老成的大背头,满面油光。他的个子宽厚了许多,我抬脸看见他刮得乌青的下巴。他递给我一支香烟时,我发现他左手中指上居然戴了一节硕大的方形戒指。细聊几句后,我才知道,曹大明在一家油水很肥的垄断企业里上班,已经担任了一个小官职。并且正在对他们经理的千金小姐穷追不舍。


  “你说,怎么才能让一个女孩子爱上你?”曹大明吐出一口烟问我。


  我茫然地摇摇头。曹大明叹口气,拍了拍我的肩,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莫名的香水味儿。曹大明的嘴巴哆嗦了一下说:“我听说,小高老师真把李玉芬弄到手了。他俩今年五一节就结婚了。”


  李玉芬的马尾辫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曹大明又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跟着那个小个子男人真是可惜了。”


  我随着曹大明说:“嗯,没错,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曹大明似乎很乐意听这句话,快活地拍了拍我的肩。


  两个月以后,我忽然接到了曹大明送来的请柬,让我务必去参加他的婚宴。我觉得推辞不掉,提前去曹大明家送了一份菲薄的喜礼。曹大明昂头领着我参观了他那处在当时看来装修奢侈的宽阔楼房。我见到了曹大明的未婚妻,是一个长相平庸,胸脯扁平的女子。她递给我的一杯茶之后,又表情木然地坐会到墙角的沙发里。


  曹大明送我下楼的时候,附在我耳边说:


  “我们老总的女儿,房子家具都是她家给买的。她已经流产两次了,没办法,赖上我了。”


  我看着曹大明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走到大街上,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觉得,我们真的长大了。


  在曹大明的婚宴上,我和昔日的同学们一起喝了不少酒。气氛欢腾而又热烈。后来和曹大明告别时,曹大明喷着满嘴的酒气送我到餐厅外面,贴着我的耳边说:


  “李玉芬果然没来,我也料到她不会来。小高老师肯定不让她来。本来我打算她要来了,我就送她一件小礼物呢。”


  我侧头笑着问他什么礼物?你也送我一份呗?曹大明伸长脖子打了一个酒嗝说,女人用的东西你要了干嘛?曹大明说着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支粉红色的蝴蝶发卡,戳到我眼前晃了晃。


  曹大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个发卡,是我在咱们读高一的时候买的,一直没有机会送给李玉芬。”


  我说:“你和她都为人夫、为人妻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啊?你晚上把发卡戴你老婆头上吧。”


  曹大明瞪着通红的眼珠儿说:“除了李玉芬,谁也不配戴这个发卡!我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支发卡戴到李玉芬头上!”


  我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人高马大的曹大明居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从那以后,我就隐约觉得,曹大明和李玉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曹大明结婚以后,我和他开始了不算亲密的联系。有时候,他会主动打电话找我聊一会儿。碰巧在街上遇见了,也会去饭店喝几杯啤酒。曹大明在单位混得不错,他结婚半年以后,居然就能自主开着单位的小车满街跑了,我为此羡慕不已。有一次,曹大明打来电话,口气很激动,连说出事了,出事了。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开车撞人了,接着曹大明又说,前几天,校花和小高老师离婚了。我不知道曹大明从哪里得到这些关于李玉芬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曹大明的确一直在关注着我们的校花。


  小高老师从我们学校走了以后,又辗转去了另一所中学教英语。活该有情人终成眷属,小高老师在那里遇上了他大学时的初恋同学。两人旧情复燃,眉目传情,一来二去,就把旧情人的肚子睡大了。


  旧情人眼花缭乱了,意乱情迷了,固执地认为,全天下的长着两条腿的男人就剩下了小高老师。她死也要得到小高的婚姻。小高老师哄过她,哀求过她,小高老师焦头烂额地撞墙,给旧情人下跪。小高老师甚至厚颜无耻地说:


  “我们相爱就够了,婚姻无非就是一张纸,你非要那它干嘛啊?”


  旧情人不听他的任何解释,哭闹,扬言喝药,上吊。小高老师走投无路了,只得和李玉芬摊牌,李玉芬没哭没闹,抽着嘴角笑,笑完就拾掇随身的衣物离开小高老师了。李玉芬说:


  “你那个旧情人看上你,按照当初我母亲劝过我的话说,她真是瞎眼了。我走,我成全你们的爱情。”


  大约过了一年多,曹大明又告诉我,李玉芬又和一个丧偶的公务员结婚了。并且辞掉了工作,搬到城西一片住宅小区里,专心在家侍候她那个正在官场钻营的丈夫。


  我和曹大明正在叹息人世无常时,没过三个月,曹大明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我说,李玉芬又离婚了。


  这次是李玉芬主动提出离开的。她忍受不了那个公务员对她衣着举止的要求。那个整日郁郁不得志的公务员要求李玉芬完全模仿他前妻的衣着爱好,言谈举止。他固执地认为这种方式才是对他前妻最好的哀悼和纪念。公务员和李玉芬同床共枕时,就会不自觉地念叨前妻怎么怎么好,他说他前妻的手指头忒柔软了,他说他前妻的舌头忒会俏皮了,他甚至低着嗓子对李玉芬说,他前妻真会配合他、体贴他,叫声撩人心魄,他俩在一起时真像鱼和水一样默契。


  李玉芬强忍着呕吐推开公务员,公务员就拉长着脸不高兴了。当他要求李玉芬剪掉长头发,改成方便面一样的发型时,李玉芬抬手打掉了公务员握着他前妻的相片。她对公务员说:


  “我是一个比你前妻更优秀的女人,你不珍惜也就罢了。我给你足够的空间一人祭奠你的老婆吧。”


  曹大明说:“幸亏那个混蛋公务员,没逼着李玉芬剪掉辫子,否则我会揍得他满地找牙!”


  我不知道该不该随和曹大明的愤怒。


  我说:“自古红颜薄命,咱们应该尽力帮帮她。”


  曹大明忿忿地反问我:“怎么帮她?难道再帮她找一个男人?你忍心?”


  面对曹大明这句莫名其妙的反问,我答不上来了。曹大明有些鄙夷地对我说:“正如一首歌里所唱:我们给不了她想要的天堂,只能做远远看护的目光,不做阻挡她的墙。”


  曹大明说完这话没多长时间,忽然告诉我他见到李玉芬了。


  李玉芬算得上一个坚韧的女人。她很快就摆脱了两次婚姻失败带来的阴影,已经应聘到一家保险公司做寿险业务。曹大明说,李玉芬主动找到他,询问是否有投保的意向。并且主动要请曹大明吃饭。当时我马上判断,曹大明肯定痛快地答应了李玉芬的要求。


  在城西一家具有特色的炒鸡店里,我终于见到了阔别数年的校花。我没想到,李玉芬看上去还是像一块玉石一样饱满圆润。岁月的侵蚀没在她身上显出一点痕迹,反而使她多出了几分洒脱的妩媚和透明的妖娆。


  李玉芬没有刻意修饰容貌,也没故意掩饰言行,对于婚姻的经历坦荡如水。那次我们三人说了很多话,还有点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兴奋劲儿。吃饭期间,我发现曹大明一直没敢正眼看李玉芬,他悄悄出去结账后,又故作平静地做着听李玉芬说话。


  自从那次聚会之后,我们三人的交往频繁了。大多时候,都是由曹大明做东,找一些特色饭店,喝各种牌子的啤酒。曹大明约李玉芬吃饭的理由很多,他几乎清楚地记得我们中学时代里每一天发生的事,笑嘻嘻地把过去的回忆当做聚会的理由。


  据我观察,那时李玉芬从来没有和曹大明单独吃过饭。李玉芬好像刻意回避那样的场面。以至每次吃饭时,曹大明总是先给我打电话。然后才说,你给校花说一声吧,叫上她一块吃去。曹大明背地里叫她校花,等见面之后,就字正腔圆地喊她李玉芬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李玉芬笑着对曹大明说,我还没见过你夫人呢。大概长得如花似玉,舍不得让外人欣赏吧?


  曹大明歪着嘴巴笑,等下次吃饭的时候,曹大明就真把他老婆叫来了。


  曹大明指着他老婆,那动作就像指着一副挂在墙上的装饰画。语气平淡地对我和李玉芬说:


  “介绍一下哈,我的原配夫人,刘燕芳。系出名门,国色天香。”


  曹大明幽默的介绍词和郑重的表情相比,就显出了些滑稽。刘燕芳瞥了一眼曹大明,主动坐在了李玉芬身旁。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曹大明的老婆,她虽然穿了一身雍容华丽的衣服,还是显得那么单薄。脸上甚至是一种刀削般的瘦弱。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刘燕芳几乎没动筷子,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茶水。她没表示一点阻止曹大明继续喝酒的意思。正如曹大明所说,努力保持了名门淑媛的形象。李玉芬和主动和她说了不少话,大多都是关于女人之间的保养和性情。刘燕芳只主动问过李玉芬两句话:


  “你这么长的头发,现在真是少见了。”


  第二句是:“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


  李玉芬笑笑,说出了一个很常见的化妆品牌子,刘燕芳听了,显得有些失望。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时间不算长,不到八点就各自回家了。我洗涮之后,刚要睡觉,就接到了曹大明打来的电话。他的语气里带着粗重的喘息。


  “刚和刘燕芳吵了一架。”


  我正想问他为什么吵架,曹大明又说:


  “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那只发卡戴在校花头上!”


  曹大明说完这两句话,就把电话挂掉了。


  曹大明和他老婆吵架以后,我一度和曹大明中断了联系,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李玉芬的消息。几个月以后,曹大明打来电话,情绪和上次判若两人,他嘿嘿笑了两声后说:


  “我终于把那只发卡戴在她头上了。”


  我愣了愣,听到曹大明又说:


  “她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不知道曹大明说的“她”是谁。刚想问他,曹大明又把电话挂掉了。我也懒得再理他。


  曹大明和刘燕芳分居的消息是我在一次友人小聚时候听说的。曹大明和刘燕芳大闹了一场,哭累了,闹累了,累到两人都不愿意多说了。他俩的婚姻就像那年寒冷的冬天一样进入了长久的休眠期。曹大明辞去了单位的职务。一人住在城郊一所颓败的农院里。没有家具,没有暖气。我去看曹大明时,他躺在窄小的硬板床上,就像一条疲惫的狗。


  我说:“你和刘燕芳毕竟是结发夫妻,而且你现在的工作还掌握着她家里人手中。


  我问他:“你到底和李玉芬之间发生了什么?”


  曹大明不说话,只是对着肮脏的房顶发呆。


  我甚至懒洋洋地对曹大明说过一句废话:即便你如愿以偿,和李玉芬在一起生活,我保证不出两年,你还会回到和刘燕芳一样的生活状态。都是一样的男人和女人,都得吃喝拉撒。


  曹大明对我见解不闻不问。我以为他的沉默是对现实最大的蔑视。有一次,我悻悻地从那所农家小院里出来时,我听到曹大明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说:


  “谁心里都有一个梦想,你也一样,只不过你比我虚伪罢了。”


  我当然不能接受曹大明对我这样的态度。我忽然觉得,我这么介入他们三人之间的莫名其妙纠缠里,其实是一件无聊之至的行为。面对生活里形色不一的名利,我应该努力使我和我的家人过得更加舒心体面一些。我刻意远离了过去的交往网络。埋头钻营自己需要面对的繁琐生活。


  直到那年春节以后,李玉芬主动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关于曹大明老婆的消息,我才发现,有时候,生活所展示的情节,就和一个蹩脚的小说家编造的故事情节一样恶俗。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样这样一个现实。


  李玉芬带着轻微的鼻音对我说,曹大明和刘燕芳离婚之后,医生就确认,刘燕芳患了子宫癌,已经是晚期了。即使摘除子宫也无法控制她的病情,肿瘤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腹腔。三次的药物化疗使得刘燕芳的头发全掉光了。


  李玉芬哭着对我说;“曹大明根本算不上一个男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其实一个女人想要的幸福,是那么可怜,是那么微不足道。”


  那一刻,我没有了指责李玉芬的心情。


  我去医院看过曹大明的前妻。


  刘燕芳躺在病床上,带着一顶椭圆形的橙色绒帽,脸上的棱角愈加突兀分明,眼窝塌陷了,突出的颧骨显出一种冰凉的坚硬。她看到我,嘴角动了动,抽出了一丝笑。我听到她的声音像纤细的风一样漂浮。她指着头上的帽子对我说:


  “我也留过长头发,可惜我的头发老是发岔儿,长不长就断了。”


  我听到身后轻轻的推门声,扭头看见,曹大明拿着一袋牛奶站在门口。


  刘燕芳去世的那天,我们这个小城里正下着那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很多认识我的人给我打来电话,语气激动地叙述当时的情景,说曹大明抱着停止呼吸的刘燕芳,哭得涕泗满脸,像个软弱的女人。


  除非迫不得已,我从来不愿直面任何关于的死亡的场景。那天我关掉手机,歪在床上蒙头大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关于曹大明的消息再次从我的耳目里消失。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对他表示几句虚伪的安慰。说实话,对于刘燕芳的病逝,我心存内疚。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李玉芬。她的长发在我眼前晃动几下,随即就被刘燕芳光秃的头替代了。


  我正犹豫着是否探听一些关于李玉芬的消息时,却在一个深夜接到了派出所民警的电话,问我是不是李玉芬的同学?我回答以后,反问民警有什么事?民警噢了一声说,你来所里一趟吧。


  那天夜里九点多的时候,我们的校花李玉芬和一个中年男子在城外一条僻静的街上并肩说话。恰巧遇见巡夜的民警,也许是出于职业敏感,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那几个民警对他们进行了盘问。当民警把刺目的手电筒灯光照在中年男子身上时,中年男子脸色变得煞白,哆嗦着嘴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民警向我证实了李玉芬的社会关系和婚姻现状。我特意看了看那个坐在李玉芬对面的中年男子。灯光落在他微秃的头顶上,他谨慎地抬脸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表情呆滞的男人。


  做完简短的笔录之后,我和李玉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已是午夜了。街面上看不到行人。凉风刮过来,街灯烟雾一样波动。我想侧身让李玉芬走在右侧的时候,才发现李玉芬背后的异样,摇曳多姿的长发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朵蘑菇形状的齐耳短发。


  “你的头发呢?”我几乎是大喊了一声。


  “剪掉了。”李玉芬抬手遮起衣领,眯眼对着前方昏黄的大街说。


  李玉芬在刘燕芳临去世的前几天,把她的长发剪下来了。她找人织成一个发套,戴在了刘燕芳光秃的头上。李玉芬给刘燕芳盘了一个漂亮的发髻,还给她描了细眉,涂了口红,又把曹大明给她那只发卡戴在刘燕芳的发髻上。李玉芬拿着镜子让刘燕芳看她化妆后的模样,那是刘燕芳最后一次开心地笑了。刘燕芳说,她和曹大明结婚这么多年,一直就想让曹大明把那只发卡戴在她头上,没想通过我的手,终于戴上了这只发卡……


  “刘燕芳活着的时候,给了我活着的尊严,我记得她对我的好。我想让她也尽量体面地离去。”李玉芬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我听到了压抑的哽咽:“她和我一样,是个女人。她嫁到另外一个世界了,我只想把她打扮成一个美丽的新娘。”


  我想不到李玉芬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看着她自言自语似的诉说,我只能说:“好了,你别哭了。曹大明一直想把那只发卡戴在你头上。刘燕芳一直想让曹大明戴在她头上。其实你没错,你成全了他们的梦想。”


  李玉芬抬起脸,摇着头说;“我错了,我一直在犯错。就像刚才和我一起散步的那个中年男人,我不认识他。他走过来对我说,他记得我是当年的校花,当时他比我们高一级的学生。他说这么多年来就梦想能和我并肩走一段路。他说得那么诚恳,带着满脸的谦卑。我答应了他,我想成全他这个微小的梦想……”


  那天晚上,李玉芬像是要把这些年来她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李玉芬抬脸笑着看了我老大会儿,她的笑容里带着亮晶晶的泪花,就像被雨打湿的花朵。李玉芬倒退着看着我说,男人吧?也许还是同学吧?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们才合适呢?再见吧!


  李玉芬说着转过身,双手插进橙色的风衣里,街风吹着她的衣角,像是颤动着的翅膀。向昏黄的灯影里飘零去了。我呆在街灯下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我忘了问问李玉芬,她和刘燕芳,究竟是谁打了曹大明那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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