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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刊||2016年蜡梅号(总第37期)之北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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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塔,原名徐伟锋,诗人、学者、翻译家,生于苏州吴江,中国作家协会现代文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曾受邀赴美国、荷兰、蒙古等20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前往墨西哥、匈牙利、以色列等10余国访问交流并参加诗会。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学术专著《一个诗人的考辩——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和译著《八堂课》等各类著译约30种,有作品曾被译成英文、德文等10余种外文。曾在国内外多次获奖。


北塔创作年表(2001-2015 


  2001年,学术专著《吴宓传》,北京:团结出版社。,诗体译本),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2年,处女诗集《正在锈蚀的时针》(汉英双语版),中国文联出版社。学术专著《戴望舒传》,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4年,译著《八堂课》(2003年诺贝尔奖得主库切的小说代表作),浙江文艺出版社。译著《米沃什词典》(1980年诺奖得主米沃什的自传,与西川合译),北京:三联书店。受邀参加美国首届国际中文诗歌节。

  2005年,译著《获得第三届“中环杯”《上海文学》奖诗歌奖。

  2006年,获得第二届世界汉诗艺术奖理论奖。获得香港《诗网络》2006年度诗歌创作奖。受邀参加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

  2007年,诗集《石头里的琼浆》,香港:名家出版社。

  2008年,获得《芒种》2008年度诗人奖。受邀参加美国第二届国际中文诗歌节。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墨西哥并参加第二十八届世界诗人大会。

  2009年,译著《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匈牙利并参加第二十九届世界诗人大会。

  2010年,获得美国世界艺术文化学院院长奖(表彰其出类拔萃之诗歌成就)。诗集《双铧犁》(与仕宏合著),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率中国大陆诗歌代表团出访台湾并参加第三十届世界诗人大会。

  2011年,译著《译林出版社,再版。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美国并参加第三十一届世界诗人大会。

  2012年,诗集《双弹簧》(与野宾合著),广东:花城出版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以色列并参加第三十二届世界诗人大会。

  2013年7月,英汉双语版《外国文学精华欣赏主题性丛书》共三册(任总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受邀参加欧洲马其顿共和国的斯特卢嘉国际诗歌节。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马来西亚和泰国并参加第三十三届世界诗人大会。《一个诗人的考辩——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4年,汉英双语版《2014年中国诗选》,北京:线装书局。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出访秘鲁并参加第三十四届世界诗人大会。获得第二届世界华文新诗大奖赛唯一金奖。

  2015年,《滚石有苔——北塔石头诗选》,北岳文艺出版社。受邀参加中美洲尼加拉瓜共和国的格拉纳达国际诗歌节。受邀参加在印尼首都雅加达举办的第二届东盟文学节。受邀参加在缅甸第一大都市仰光举办的第八届东南亚华文诗人大会。受邀参加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主编《马丘比丘之外——中国诗歌代表团拉美诗选》,广西:漓江出版社。率中国大陆诗歌代表团出访台湾并参加第三十五届世界诗人大会。《照亮自身的深渊——北塔诗学文选》,作家出版社。


北塔自选诗

 

哀江南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屈原《招魂·乱辞》

 

早晨:湖上

 

柳枝干枯的倒影

像老妇稀疏而蓬松的乱发

任凭玉梳似的水流

一根根地带走,毫无觉察

 

那淤积在港湾里的青荇

被冷酷的薄冰征集在一起

与空瓶子、废纸片相依为命

等待着解冻的消息

 

石头像一群偷渡过来的流民

不敢跟岸滩靠得太近

也不愿跟河流合作

却接受着水浸润的温情

 

芦苇的尾巴像败军的旗帜

在无人的寒风中机械地

飘动。桥墩颤栗着,却还得

在去年的水中领受惩罚

 

洪涝季节使大船翻沉的水域

如今使小舟搁浅,使我

这一船孩提时代的梦幻

至今无法运往远方的码头

 

燕子掠过水面,被迫留下

翅膀;少女前来照影

被迫留下笑容。我的秘密

像水鬼不安于水的压迫

 

却只能在水底默默潜行

献给冥冥中的知己

像年老的贝壳,因为

害怕水的流逝而打开自己

 

微风递过来的每一个涟漪

都使我浮想联翩。我不敢抬头望

天上的云朵比水中的更加流荡

天上的宫阙也更加虚妄

 

让残月去收拾一夜狂欢的残局

我是在他们的狂欢开始时

就逃出来的唯一的神祗

我软弱的脚底只适于在水面滑行

 

高高的栅栏,密密的丝网

拦住了自由往来的鱼虾

在这样沉寂的时序里

流水都有可能腐烂

 

中午:田野

 

妖媚的轻雾在田野尽头跳完最后

一支舞,缓缓地化成了水,携着

露珠的小手隐入油菜的深处

刚刚被大雪封锁的小麦,此刻

还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直起身来

 

斜生在沟渠里的荆棘不敢表达

欲望,躲避着冷淡的阳光。杉树

只为看护道路,在它们身体内部

是越来越宽阔的空虚,没有成材的希望

 

茅草被烧焦的躯体摸黑了儿童的双手

无知的嬉戏中有多少快乐要在将来的

回忆里得到痛苦的悔恨。而大地

伤疤又何止这些?残酷的游戏正在爆发

 

被剥夺了叶子和谷粒的稻秸

每晚都要经受严霜的侵袭

它的每一个关节都灌满了

白色的迷雾,使它时时休克

 

为了一条身段妖冶的蚯蚓

田鼠穿越了上千条沟垄

如今累死在一堆蚓屎上

像铁犁锈死于风干的牛粪

 

江南的田野,没有一寸

未曾被千百次耕耘;每一次

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而现在

却被工厂里机器的轰鸣遮蔽

 

冬天的池塘像宁静的美梦

没有蛙鸣的吵闹,也没有

杂草的纠绕,甚至没有

乌龟啄弄这大而无光的眼眸

 

劳动者的腰身始终弯曲着

不管工具在不在手里,不管

烟斗在不在嘴里,一颗小白菜

就是晚餐,但他得管好整片菜地

 

黄昏:家园

 

天一黑下来,公鸡和母鸡

就像瞎子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早早地、乖乖地进入棚屋

去享受黑暗中的天伦之乐

 

该交配的交配,该下蛋的下蛋

该睡觉的睡觉;当然这一切

白天也可以做,做得同样好

其他牲畜也会做,做得更好

 

活得最舒服的是猪。除了

在食料还没有倒入槽子之前

他会摇着尾巴狂叫一番

其他时间都用来静养

 

鸡们最乖,整齐地排着队

齐声高唱黑夜的颂歌,像

凯旋的远征军,一定要

用锣鼓向家乡父老报告平安

 

瘦弱的鸭子只为能多活一天

要每晚为主人多生一个蛋

明天一大早就得冲进寒流

在石子和树根间寻觅食物

 

炊烟踮着脚尖,站在屋顶

关注着幸福的仙人掌,

正准备升上天庭,去汇报

这一天门槛内发生的详情

 

孝敬灶王爷的糕点

贿赂财神爷的元宝

都已到位,列祖列宗啊

趁着烛光,请慢慢用吧

 

红泥小火炉上,绍兴黄酒

微微地冒着热气,娇滴滴地

喘息着,一副要为我献身的样子

却抚慰不了这颗受伤的心

 

茶——舞者

 

 

干了,枯了,轻了

却并不轻盈

并不能随轻风飞舞

 

翅膀的梦

一碰水就下沉

 

只有在被滚水冲击的刹那

才会浮上来

 

但接着还是下沉

更久更深地下沉

 

直到

被彻底

 

 

我本属于郊外那些低矮的山岗

陌生的风送来熟悉的凉爽

我只愿被一脉瘦长的清泉拥抱

被一缕瘦削的明月啜饮

 

自从被采茶的歌声迷醉

我就跟土地失去了联系

 

被太阳曝晒

被塞进闷罐

被运到千里之外

 

被扔进水牢,领受酷刑

被烫得上蹿下跳

有人欣赏

却没有人在乎

 

他们只要我身上的味

被泡完之后

我就成了垃圾

 

一夜之后

哪怕我依然浓烈

也会被抛弃

 

 

你可以把我连同水一起泼掉

但如果让我沾上你的墙壁

你的衣袖

你的纸页

你就休想

完全清除

我的印记

 

 

像婀菲丽娅

像婀菲丽娅的裙子

被越泡越丰满

让整个水域

都染上了她的疯癫

 

一尾病鱼

懒得动

漾在杯底的一角

但是,一旦游起来

会惊扰整个水面

 

 

水,水晶宫,水下的舞蹈

袅娜的舞者

是龙王的女儿

领着龙王众多的妃子

 

大海在一只杯子里倾斜

在一只手心里晃动

她们并没有惊恐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喝掉的何止是时间

 

一生要喝多少茶

一生要说多少话

 

这一生喝掉的茶

肯定超过我自己

 

 

这世界因为茶而稳定

那些人因为茶而可敬

 

我已沦落到了

要由茶来提醒

 

 

酒是我的兄弟

我俩经常效力于同一张饭桌

轮番上阵

人们才能既喝得痛快

又不会成为一堆烂泥

 

 

碧螺春和铁观音

不可置身于同一片水域

 

加了糖

就不中国了

加了冰

就不茶了

 

 

我宁愿被你直接含在嘴里

像一颗糖或一颗药

被咀嚼,哪怕只是一瞬间

哪怕刹那间就粉身碎骨

也胜过成为浮尸

在众人的杯子里

——长时间地漂着

 

北邙山

 

  北邙山,在今洛阳东北,汉魏以来,王公大臣死后多葬于此地,后泛指墓地。陶渊明《拟古》诗之四曰:“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

 

 

谁能在死后

自己走向北邙山

让头顶朝北

让脚尖朝南

 

让不死的种子

穿过已经死亡的心

让亲人的眼泪

灌溉赤贫的灵魂

 

在北邙山的峰巅

有野花盛开

有蝴蝶翻飞

如同故乡的召唤

 

在倾斜的山坡上

谁不努力攀登

就会滚入山谷

甚至进不了坟墓

 

 

我愿用噩梦养育罂粟花

让它绽放得像爱情的嘴唇

让它在风的摇动中枯萎

被死神的信徒顶礼膜拜

 

舌头走向牙齿就要被咬掉

梦想走向现实就要被阉割

但是舌头被咬掉了还有嗓子

梦想被阉割了还有欲望

 

生命在每一寸进步中

都遇到风暴的恐吓

拉紧的弓总是断掉

而箭始终不曾放射

 

 

北邙山的脸是悬崖峭壁

挫败了多少攀爬者的志气

那高耸的树枝被自身的

果实羁押着、拖累着

 

像王妃在豪华的寝宫里

被千百件殉葬品挤压着

翻不了身,任凭自己       

腐烂在石头的缝隙里

 

没有鸟,只剩下翅膀

画出来的、雕出来的翅膀

扇起阴风,回旋

在车轮和棺材之间

 

 

北来的豪族被水收留

南去的乞丐由土照料

一个人的死亡远远不能

满足地狱里群魔的需要

 

送葬的队伍无穷无尽
祭坛上牛羊流着血冒着烟

复活的少女从此拥有了

替身,像白兔拥有了月亮

 

让石头顺流而去吧

让桥梁在深渊上断裂

让梦魇在白日爆发

以免吓坏熟睡的孩子

 

 

还有那么多老鼠要

猫怎么办?还有那么多人

自寻短见,阎王爷怎么办?

在那无边的黑暗宫殿里

是否还有足够的空间?

 

用灰尘蒙住猴子的眼睛

使它不能再任性地奔跑

而它离树林还那么遥远

还不能被死亡征服

 

而我手中的弓已经

折断,梦中的麋鹿群

已经被寒流冲散

 

 

在北邙山的怀抱里

只有一朵油菜花

放射着夺目的光芒

使麦子黯然失色

 

一千头牛拉不动的

板车,深陷在路边的

沟壑里,已有一千年

但那门板上的尸体

 

依然等待着,盼望

能被拉入北邙山的怀抱

 

 

一根火柴进入水

像一根手指进入火

被打败的黑熊拔起了

参天大树,被攻击的

蜻蜓松弛了翅膀

 

死神的针尖轻轻一触

鸽子就会掉进粪坑

高贵的脸庞就会

变成污秽的硬币

 

一座山的高度不足以

阻挡死难者的脚步

他们将回来——一无是处

 

 

我只管行进,以蜗牛的速度

以蒲公英的定力和鸵鸟的

勇敢。丰盛的晚餐造就了

一群饕餮,其中的获胜者

 

从不曾发言,从不曾将手

肆意搁在紫罗兰的肩头

而远方雷霆的一声断喝

就会把荒山吓出洪水

 

那些躺倒在冤屈中的男女

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战友

在失败中坚持战斗。

而我们早已被摘夺了桂冠

 

 

留下一个词也能成为英烈

一双脚自从踏入了鞋子

就再也不能在草丛中奔跑

一条蛇蜕去了皮,就再也

不能在平静的水面上站立

 

池塘里埋葬着青蛙的鸣唱

那被扭曲的草茎被夜夜

光临的磷火照耀着,却不能

如愿在一夜间被焚烧殆尽

 

谁还能说灾难的降临

猝不及防?麦秆里的汁液

正日夜上升,将在

发抖的麦穗里一滴滴散发

 

 

北邙山,我在语词的森林里

迷失,就怕回不到你的山冈

让阴影填充你林间的空地吧

再让野兽的吼叫戳穿阴影

 

让阳光撕碎浓雾的盔甲

让石头回到鹰爪,让死者

回到春天。一支歌就可以

救活一整个村庄的生命

 

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牛羊

圈起来,要吃它们的肉时

就引来大雪,端出烧酒

摆出那祭奠亡灵的仪式

 

十一

 

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血

我才会交出心脏,才会

同意阴郁的笛子来拜访

等着吧,等着,猎狗的尾巴

 

让它在滚动中得到苔藓

让它在滚动中失去苔藓

让它滚动,再一次滚动

 

然后静下来,缩小,即使

成不了珍珠,也会在缩小时

放射光芒,激活空气中的

微粒,犹如肉体被遗弃

 

十二

 

一个人太清醒,死神饶不了他

一个人太糊涂,自己都不能

原谅;跟太阳一起起来的人

必将与太阳一起坠落

 

在北邙山的任何一条小径上

你都不可能走得太远

不可能抵达,也不可能停下

那被爱驱逐的将爱得更深

 

那被恨追杀的将恨得更狠

谁也救不了谁,树叶和树根

永远不可能相会,谎言的

翅膀硬了,就不再有遮拦

 

十三

 

我平常说得太多,此时

只能沉默,你平常说得

太少,此时也不用多说

 

北邙山中隐居着多少耳朵

蠕动着多少被割去的舌头

被割断的喉管,生命的根

晃荡着,而万物竞相生长

 

只有人在抱怨,在死亡

走吧,直到你再也走不动

说吧,直到你失去声音

 

洞穴、佛、柏拉图

 

一  

 

向导美妙的声音牵引着我

走入洞穴。我坚信,只要

跟着它,一路走下去,走到头

就会有出口,就会有阳光

剪断我身上的绳索如脐带

 

这洞穴里居然一片光明

只有少许黑暗的角落

也会随时被照亮。那照亮

这洞穴的居然不是佛光

而是人光,人造的灯光

取代了、打败了那曾经

数千年无限荣耀的光环

 

是否是因为缺氧,佛光

才灭亡?连佛自己都得

靠人光照明!否则,这一万尊

至尊的尊神都将沉沦于黑暗

连眼睛都无法显现

 

他们的鼻子痒了,塞了

满是鼻屎,还得靠手电筒

去抠鼻孔。离开这小小

手电筒的傲慢,谁能仅靠

内心的光在洞穴里活动?

 

被剥夺了光的佛终年面面

相觑,但是分不清彼此

是光帮我们分辨万物

之间的差异,尤其是内在

细微的差异。我们一一

叫着它们的名字,叫到

最后,幡然醒悟:需要

我们命名的事物,在这

洞穴里,已经一件都不剩!

 

柏拉图,我们习惯的不是

黑暗,而是光!我们不用

先适应月亮和星星,我们

敢于直接站到烈日下

不怕眼睛被强光照瞎

 

假如我一个人先出去,万一

真地被照瞎;我的火把

就会成为他们的笑柄

他们不会羡慕我嫉妒我

他们觉得人光已经足够

人光比佛光、阳光还亮!

 

谁是赋予者?谁是剥夺者?

我们只知道:赋予者就是

剥夺者!那在山顶上都不曾

开口的佛,此时,在洞穴里

连嗓音和耳朵都已被褫夺!

 

那永恒沉默的何止是石头?

只有涓涓细流,像山顶洞人

举着的火把,从石头缝隙里

发出几滴声音,旋即

被和尚叫卖的吆喝声遮蔽,

被佛像的阴影出卖。我们

说了那么多,全都被洞壁

没收,没有一句能传出去。

 

到了尽头,我们才发现

原来这洞穴根本没有

出口!我们得走回头路

得跟大小佛爷们再次

无言以对。然后才能出去

 

我宁愿脚下是悬崖,

也希望头上有太阳。

然而洞穴的现实是:

脚下的悬崖像梯子一样被抽掉,

头上的太阳像帽子一样被吹跑。

 

二 佛:一与万

 

齐天大圣一个筋斗

跃出水帘洞

就上了天

把玉帝的凌霄宝殿

闹了个稀巴烂

 

但他翻十万个筋斗

也逃不出佛的手掌

 

一个佛就能搞定天下事

为何要让一千、一万个来分担?

 

造一个是幸福

造一万个可能是不幸

因为真正的信任

万分之一就够了

 

三 

 

佛能把山捡起来

像捡起一块小石片

扔进大海,随着浪花落定

冒出一座岛,或一块礁

 

佛能把山当座骑

腾云驾雾

四蹄如四扇翅膀

往来天地间

只需须臾

 

但是,他们被固定在了山腰

被赶紧了山洞

 

四 面壁

 

佛也可以在佛龛

一万尊佛可以在同一个洞穴里安然无恙

像一万头猪在同一个猪圈里安眠

 

眼睛只能看见对面

对面是墙壁

就是面壁

对面是佛

看见的就是自己

对面什么都没有

看见的就是空

 

还有一点余光

用来提前感知是否有人走近

以报以微笑

 

千年后,墙壁可能会破

但他们还会在原地,寸步不离

 

五 

 

从他洞穴里吹出来的

全是笑

在他的故乡

一个女孩在公交车上被

他笑

在圣人的故乡

农夫要讨回自己被抢去的土地

在大街上被当众喷毒气

他也笑

在谈恐色变的国度

千千万万甜言蜜语被监听

他还笑

 

除了笑,他还能有什么表情

他笑天下可笑之人、可笑之事

但是,天下最可笑的

就是他的笑

 

无·歌窟

——吴哥窟物语

 

  题记:2015年3月的一天,我被扔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用自我的迷失去领悟吴哥窟的伟大。同为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吴哥窟比马丘比丘更庞大、复杂、丰富、神秘,正如我去年写的《马丘比丘之外》,这组关于吴哥窟的诗是我今年的心血之作。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和蒋勋的《吴哥之美》对我的写作大有助益。

                                                    

一  菩提树

 

 

我是一颗五百年前被乌鸦遗弃的种子

意外落在天使的肚脐眼里

我的萌芽是石头的狂喜

我的出生是艺术的剧痛

我的成长是历史的披拂

 

我的根在时间严密的缝隙里抖翘

我去拥抱一堵墙

却被一扇门吃掉

 

我用自己的叶子伪装

终究被别人的阳光戳穿

我用自己的阴影做墓穴

却被一声鸟鸣肆意挖掘

 

我是否不能倒下,退出?

否则,文明的蛋将碎落一地!

 

二 石源

 

吴哥窟成了一朵曼陀罗

花瓣在帝国的花萼中开放

一座座堂皇的寺庙倒塌

最后显露的都是方石吮着圆石

 

千百年来,谁摸着我的石柱子

摸得比水还光滑

我无须用一整条河流

来伪装对你的渴望

我只希望自己在湍流中

也能像在泥泞里一样稳如擎天柱

 

被另一块石头框住

一起被流放在山谷

直到毗湿奴大神承认

没有一种力量比石头的交合

更能让宇宙稳定

 

——所有人工建筑形制中

唯一一无所用的,在这里

被奉若神明。

被一条蛇紧紧缠绕

一圈圈、一层层

直到

然后,另一条蛇会潜入、盘踞

 

三 寺山

 

我被须弥神山轻轻放在你的额头

不是让你门前的狮子踮起脚跟

去迎受因陀罗大神的雷霆

 

而是要让天神的屁股

坐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你也可以跨上大门外他的坐骑

过一把神仙的瘾

 

从此,爬山就是精神的升阶

而石阶上的落叶写满了神的足印

你可以到山的里边去了解山

而不像我,总是绕着砖头和灰泥

试图去了解塔,却始终找不到门

我用一生的诗篇建造的这座舍利

是否能安放自己的哪怕一粒骨灰?

 

四 蛇精

 

乳海充满生命的汁液,却死气沉

要靠一条蛇的搅动,来焕发生机

正如一杯酸奶,需要摇晃和搅动

才能激发细菌的活性

 

五十四个神抓住他的九个头,

五十四个魔擒住他的尾巴

这永恒的拔河比赛!

谁都有赢的时候,但谁也不会彻底输掉

 

居然如此,还不如玩跳绳游戏

还是各自扯住一边

随着绳子翻动,波浪翻滚

 

滚出了草木,也滚出了鸟兽

而从浪花里诞生了翩跹的飞天

 

他们的银河里也灌满了乳汁

却飞不出一个天使

因为那里只有神,没有魔

 

蛇只是神的道具

而不是魔的玩具

在蛇出现之前

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夏娃

而我用我的左右各一根做成

神与魔

 

五 大鹏金翅鸟

 

我两边的腋下都夹着蛇

不能让任何一边比另一边长

我得保持平衡

像是在两座悬崖之间走钢丝

双手端着长长的竹竿

 

我被安置在廊庑下

被当作肌肉男,去顶住

脑袋上的天台上的天宫

帝王总是喜欢在人间建筑天宫

供他们和蛇精夜夜私会

 

他们居然给我换上了

一副黄金的翅膀

算是奖赏

 

其实我是毗湿奴大神的坐骑

天上有我自己的宿舍

 

其实我羡慕真正的大鹏

虽然我的背也有几千里宽

我的翅膀也像垂天之云

轻轻一触大海就要激起绵延三千里的波涛

扶摇直上九万里也就一天的路程

 

但它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除了翱翔,一无所求

 

六 湿婆之舞

 

宇宙的肚脐眼生出莲花

无需水,兀自绽放

他的第三只眼喷出火焰

无需柴禾,兀自燃烧

 

莲花与火焰共舞

无数只手伸出圆环

他的手却只在环内舞动

左手敲打着右手紧握的铜鼓

 

此时,谁不跟着跳舞谁就是侏儒

将被他踩在脚下

饱受蛇精的袭击

 

此时,谁不争着出生谁就得死去

将被他的火焰焚为灰烬

将成为他冠冕上的骷髅

 

我童年的铁环滚向了哪里

在哪里的草丛中锈蚀

也许是滚入了恒河的滔天巨浪

没有他狂舞的头发帮着分流

我的一切

都将被淹没于从九天落下的银河

 

七 水中寺

 

这御池如一架巨大的照相机

摄下了寺庙所有表情的变化

 

太阳是他早晨梳妆时戴的金耳

贝叶经是贴在脸上的花黄

月亮是他晚寝卸妆时摘下的银脚

木鱼在催眠的波纹里漫游

 

当暹罗人劫走了神像身上的金银

当风雨剥夺了神的光彩

水中的寺庙似乎还保留着原先的姿态

我用湿婆之舞点燃手中的三柱香

几乎要进大门去插入香炉

 

孩子捡起一粒岸边的小石子

正好击中水的心脏

这辉煌的寺庙转瞬间坍塌

栋梁折断,柱础开裂

 

像是摄影师在野外工作时太专注

被脚下的乱石绊了一跤

摔坏了相机,摔坏了自己和景观

 

八 门洞

 

这些不再能关上的门已经成了洞

使我这样的凡人看到了进入须弥山的口子

蛇惊骇于他自己搅起的惊涛骇浪

慌不择路地往门里逃窜

 

那些刚刚从浪涛里诞生的飞天

兴奋得拥挤在门口

几乎要把框子挤破

 

因陀罗大神胯下的三头象

抬起专政机器一般的蹄子

如同达摩克利斯剑

随时会从门楣上坠下

谁还敢冒着生命危险闯入

 

门后面总有一个人

等着我们

门后面还有门

神后面是否还有神?

 

我发现神庙里人满为患

却还是空空荡荡

 

我曾与神在洞穴里同居

使我们分开的正是寺庙的兴起

 

九 东方蒙娜丽莎

 

蛇从我的内心越狱

,不知疲倦

来到你面前

却不敢直接与你搭讪

而是化作一枝莲花

让你握在手里,绕在脖子上

 

多么希望那是我的手臂

一直垂到你的腰际

化作一片纱丽

紧贴在你微微隆起的腹部

宁愿被黑夜抛弃

 

从你的须弥山上下来

我不想再与任何神续约

 

那个法国文化部长偷走了你

以为就霸占了文化

 

我将用尽我五百年修行积累的法

从强盗手里收回我的蛇

只让它带来你舞蹈时

脚镯上的小小铃铛

 

十 飞天

 

她们在敦煌已经被世俗的烟火熏

在吴哥窟,仿佛重新经历了水

这些来自混沌和动乱的天使

在即将飞离漩涡时

还要用翅膀去亲吻波澜的蓓蕾

 

在额头即将碰触天庭的门楣时

她们惊恐地折返

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却在我的意愿之中

 

那从爱琴海的泡沫中诞生的爱与

沾染着宇神被阉割的的腥味

女神阿芙是孤单的,而她的孤独

并没有因为嫁给火神而得到消除

 

而这些乳海的女儿是多么单纯

连翅膀和琵琶都是多余

她们的舞蹈加剧了苦海的翻滚

但是,、被寺庙囚禁

她们也舞个不停

 

十一 三头象

 

我的力气大,但我何曾想去支撑

皇帝的威仪

 

我只想用我温柔的鼻子

与莲花嬉戏

这样沉重的肉身

正是因为没有翅膀

才能飞升

 

云托举着我

像托举一枚羽毛

 

如果你想把我拴在你欲望的石桩

我会把它连根拔起

 

如果你想骑着我耀武扬威

我会把你掀入万劫不复的洞坑

 

我跋涉过一道道泥泞

确实很难自保干净

 

我的呐喊

将振动须弥山上的原始森林

唤醒那在熟睡中静修的仙人

 

十二 石头,石头

 

关于石头,我已经写了太多太多

几乎到了相互厌倦的程度

 

但是,今天,它们再次砸中

我的疲劳到快要麻木的神经

 

被遗弃在通往废墟的引道上

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大的废墟

没有走过比这更长的引道

 

一朝被神庙招入,一如参战

它们就休想全身而退,脱离干系

 

如同刚刚入伍那样

它们被一一编上号码

准备投入某种神圣的仪式

朝觐或战争

 

一边是整饬的一排

另一边是混乱的一堆

我的笔像被施了咒语的蛇一样游动着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如果所有的编号都用完

还差一块

如果我用剃须刀刮掉身上所有世俗的苔藓

我是否能跻身八坊寺

与这堆战乱的石头成为睦邻

 

十三 回到森林

 

一颗种子是一出小鸟的恶作剧

在神庙的子宫里上演

神庙死了

而种子生长着,撑破了神像的大肚皮

 

文明在分崩离析,而树根——

蛇的化身,却在四处延伸

穿越,入侵,最后演变成

蛇与石头之间无穷无尽的纷争

 

一棵树与一座庙展开肉搏

在时间的怂恿和蔑视里同归于尽

到处是爪子,仿佛阎罗王的爪牙

日夜捕捉着无名的天才

 

神庙在下沉,而树木在上升

石头被肢解,而种子在绽开

天使的腰部被藤蔓缠住

她们仍然在带着石头跳舞

 

高超的斧凿和虔诚的膝盖

都是短暂的骚扰;最终,仙人们

将从庙堂回到森林中的小木屋

看啊——

·已经断发,骑着

正在从都城向着森林飞奔



  (以上内容原载《诗家园》2016年蜡梅号,总第37期,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

本期发稿:章治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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