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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孙立民小说: 往事,1943年••••••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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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孙立民小说: 往事,1943年•••••• (中)

华子是极佩服丈人的。一是佩服他的活计,再是佩服他的人格,而最佩服的,是铁匠自己做成的那挂车。那是一挂一匹马拉的车,比驴车大,比马车小,上下分三层。最上一层拉一个饮马的水糟,一袋子草料和一只准备装鸡蛋的大竹筐;另外有只小筐,放着干粮和手巾。二层装着一个铁砧子,一架小风箱和火炉,一套打铁用的家伙和铁料。另外还有一个薄铁板的糟子,留着装水,淬火用。还有一包盐,是兑淬火的水的。最下一层则是个大抽斗,能拉出来,能推进去,是用来装煤和柴禾的。就是这挂车,铁匠一年到城外的四乡八庄也能挣些闲日子的钱。华子佩服丈人,就是佩服丈人能想出这一招,不至于没活的时候坐在家里干靠。

原来的时候,铁匠一下乡就把华子叫来跟妮儿看家,如果老六没事儿,铁匠就跟华子的舅李三喜说一声,带着老六走。布庄里忙不开,老六去不了,铁匠就和妮儿的娘去。那时候华子就去和妮儿做伴。好在铁匠是当天去当天回。这回事先没叫华子,是因为华子已经正式去学徒了。铁匠通情理,华子学徒,上有师傅,他自己就没法儿做主,所以铁匠就不叫他。

华子帮铁匠把家伙装上车,又拉开底下的大抽斗,往里装了一些煤和生火的柴。就问铁匠还有什么事。程铁匠扬头看看天,说,时候不早了,华子你就去铺子里吧,刚去学徒,去迟了看师傅不高兴。华子答应一声,回头冲站在自己身后的妮儿笑一笑,就直接从后门出去走了。

华子帮铁匠装车,然后到剃头铺子去这天是五月十一,他从铁匠的后门出来,穿过一个胡同上了正街走到广福茶庄那儿,他本想是不朝那边看的,但是,他管不住自己,还是朝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他虽然看得匆忙,但是,他却看得很认真。他看见了那滩血,看见了那滩凝成圆圆的血已经变成铁墨色。和路上的青石比衬,很显眼。华子慌忙将眼去瞅另外的东西,脑子里却老是浮着一个人怯怯的影了。那个影子冲着他善善的笑着,冲所有从这儿路过的人笑着,并且是躲在路边坐在一个凳上,谁的事儿也碍不着。但他却死了,他留在那儿的只有一滩铁墨色的血。

华子想起小致子,也就想起舅舅的爹——姥爷。姥爷也是给日本人杀的。究竟日本人为啥要杀姥爷,华子不知道。但是,日本人逼舅舅,给舅舅布庄里的布拉到城外的河滩上去烧华子知道。

华子的舅舅李三喜的布庄原来是极兴盛的,因为那时舅舅的布庄是城里最大的布庄,用舅舅的话说叫日进斗金。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舅舅的布庄就连年干赔,日本人端着刺刀刮舅舅的布庄,把舅舅积蓄的老本也刮了去。这让舅舅发愁。华子记得从前乐呵呵的舅舅打日本人来了之后就没笑过,整天阴沉着脸,头开始谢顶,脸上爬出一道道皱纹来。华子记着从前舅舅是每天打一次账的。后来没事儿舅舅就坐在账房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盘,打了之后,不是摇头就是叹气,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发脾气,骂老六,骂店里的伙计,有时候也骂舅妈。华子知道舅舅骂人是因为心里窝着火。有回老二回来,舅舅把老二骂了一整天。骂得老二坐在舅妈的屋里不吱声,究竟是为啥骂老二,华子不知道,但是,从舅舅的话里华子听出老二在外面做着什么危险的事,因为舅舅说,你懂个啥,干那样的事儿是要命的事儿,你不要命,你哥还要命,你别把老大搭进去。

华子的舅舅李三喜的两个儿子,都在南边的一个城市里读书。两个人念完书就一起留在南边儿做事。舅舅说他们是干着找死的事儿。但是那次老二走的时候,舅舅却不住地说老二做得对。并且舅舅让老二把华子的舅妈也带过去。舅舅说我这一把子年纪了,就这一堆一块儿。和这布庄滚了,活着死着都无所谓。老二走了之后,第二天,舅舅觉得闷,就打发华子把华子的爹和陈兴叫到布庄去喝酒。华子记着舅舅那天喝得有些醉了。跟爹发了脾气。舅舅反反复复地说老二他妈的做得对,日本人跑咱这儿来就是来要你命的,你躲,你藏,你退,可你没路。华子记着爹听了这话就现害怕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起来把门关上了,说,华子他舅,喝吧喝吧,别说这些。华子的舅就说,日他娘,好好的布庄,干了一辈子,现在要完了,我窝囊。华子的爹说,喝吧喝吧,这世界的事儿,不好说。舅舅听了,就瞪眼说,你个狗日的软蛋,你他妈活着干啥。华子的爹被骂了却一声不敢吭。陈兴就劝舅舅说。日本人长不了,作恶的总有恶报,你犯不着窝这么大火。舅舅听了,两眼直直地瞅着陈兴半晌才说,老二做的对……可这布庄,眼瞅着就完了……

华子记着老六那天一直没吱声,只是闷闷地坐着喝酒,后来老六就站起来,走回他住的屋子,不一会儿捧出一个包来。

老六的爹娘死的早,他是他的哥哥荆长贵养大的,荆长贵和华子的舅舅李三喜处得来,就把老六送到李三喜的布庄当学徒。

老六到华子舅舅的布庄时不过十二三岁,华子的舅舅觉得老六虽然长得丑,但老六是个实在人,又听话,就给老六腾出间装杂物的屋子,拾掇了让老六住。吃喝穿戴,一切用度,也都是舅舅开销,老六在布庄里这一住就是十来年。因为老六一直在舅舅的身边,所以舅舅拿老六就当儿子看待,是和华子有着同等地位的。老六也争气,也能干,又仔细,舅舅给老六的工钱就多些。但是老六没有花钱的地方,舅舅给的工钱老六就放在包里。打舅舅发给老六工钱起,老六的钱是有数的。多半是给华子买了吃的。这些华子记得比老六清楚,华子记得,老六那天捧出的包,就是装他工钱的包。

老六把包放在桌上,打开,一堆银元哗地一下露出来。老六说,舅,我这些年的工钱都在这儿,放着也是放着,咱布庄现在日子不好守,就用了吧。舅舅听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拍拍老六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端起酒盅一口干了……

华子走进剃头铺子时,师傅荆长贵正在往火墙上的大洋铁壶里加水。华子说,师傅,我来,就走过去,从师傅的手里接过水桶。荆长贵见华子去做,就走到一边,在一张凳上坐了,掏出一根烟来吸着,问华子,说,外面有啥动静。华子将水桶放下,说,没有。师傅就说,要留些神多打听。说着走到里屋去,华子出去弄些煤进来,便去给炉子生火。正忙着听见陈兴在师傅住的屋子里说,我要走,是怕连累了大家。其实我出去,也不一定有事。师傅说,华子的舅李三喜明摆着把你交给了我,你出去有了事儿,我拿啥去给三喜说。陈兴说,事已经不小了,再把大伙扯进去,咋能对得起大伙。师傅说,既然都扯上了,到了这个地步,天塌下来也得大家顶。华子听见陈兴不住地叹气。隔了一会儿说,要是这样,我总得想个法儿快些出城。不然让日本人堵在这里,我死了倒不要紧,那大伙就全跟着完了。荆长贵说,日本人在这儿连你一根头发都摸不着。接着华子就听见里屋有几声响,陈兴说,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洞,华子的师傅说,我腿脚不好,这年月,要是有事,我能跑到哪儿去?做这个洞,就是为了躲事的;如果日本人来,你就进去,他就是有三只眼,也找不到这儿。出城的事儿,容我跟华子的舅商量商量,想个妥善的办法再说,说着话,师傅就走出来。华子便问,师傅,火生好了,还干啥,荆长贵走到台子那儿掀开帘子,又拿出那个牛皮球扔给华子,说,刮。华子过去拿了那把剃刀,哧哧地刮起来,刮得牛皮球上满是一道道的口子。

华子记着那天来铺子里剃头的人很少。那天是五月十一,闲着的时候,师傅就给华子讲些剃头的要领。师傅说,我腿瘸,你看我剃头时站得稳不稳?华子说,稳。师傅说,对。剃头第一要站稳,这是站功,腿上稳,手上就有准儿。华子说,是,师傅。荆长贵说,第二就是腕子要稳,腿稳,腕子稳,刀才走得稳,这是关键的功夫。华子说,是,师傅。荆长贵就坐在椅子上,用只手指着自己的头说,华子,咱耍手艺的要不就不耍,要耍就要耍精。手艺不精,饭碗就空,就是这么个理儿。华子听了不住点头,说,是。荆长贵从镜子里看着华子,忽然转过头来说,华子,你的眼怎么肿了?华子听了,低着头说,昨晚睡了一宿,今早起来就肿了。师傅说,那就用热毛巾焐一焐,能快些好。华子说,晚上回家焐吧。说毕,华子抬眼朝街上看看,忽然看见街上的人都匆匆向西跑,跟着一阵骚乱,传来一阵吆吆喝喝的声音,华子听了,慌忙过去将门欠开条缝朝外看一眼,就慌忙将门关上,说,师傅,日本人在搜街。师傅冲里屋压低嗓子喊,陈兴,藏好。陈兴答应一声说,知道了。屋里就响了几下,再就没声音了。恰在这时,剃头铺子的门就被撞开。从外面闯进几个日本兵和几个伪军,为首的是“乌龟王八”队长。在他的后面跟着一只哈巴狗似的刘麻子。华子见了,就站在墙角那儿,师傅也站起来。刘麻子朝屋里扫一眼,走到华子师傅的面前问,荆瘸子,你他妈是不是良民?师傅说,队长,我是个百姓。刘麻子骂了一句,又朝四下看看,问,荆瘸子,听说你跟广福茶庄的陈兴不错,对不对?师傅说,他来剃头,我去买茶,认识,说不上不错。刘麻子翻一翻眼说,你别跟我绕弯子,到底咋样?师傅说,认识。刘麻子说,认识就好,大大的好,我跟你说,,,统统的死啦!华子听了,心说,刘麻子怎么让日本人串了?串得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华子就拿眼看师傅。师傅说,刘队长,。刘麻子又翻一翻眼,说,你别他妈跟老子装蒜,说,陈兴是不是你藏的。师傅说,我老荆哪敢藏,,我藏了他,。刘麻子一拍桌子,说:日你娘,就将手一摆,几个伪军在先,日本人在后,闯到里屋和后院搜查,搜了一遍,都空着手回来,一个日本兵叽哩咕噜地跟“乌龟王八”队长说了一气,“乌龟王八”拍拍刘麻子的肩膀,又指指华子,说,你的,嗯?!刘麻子朝“乌龟王八”连着哈了几下腰,说,我的明白,明白,就横着眼走到华子面前,忽然一把揪住华子的衣领,说:你的说,陈兴在那里。华子被刘麻子揪着衣领,有点透不过气来,说,陈兴在哪儿,我不知道。刘麻子一下掏出枪来顶着华子的脑门说,不说,死啦死啦的有。华子就装出哭腔说,刘队长,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就一定去报告,刘麻子听了,忽然将脸凑到华子的跟前仔细看看,说,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的为啥哭?华子说,我这是闹眼。刘麻子又看看华子,说平白无故的怎么就闹眼。华子说,昨天眼里蹦进了头发茬子,今儿就闹上了眼,刘麻子听了,将华子使劲一推松开了手。华子站不稳,朝后退一步,头当地一声撞在墙上,撞得华子眼前直冒金星。刘麻子回身走到荆长贵面前,说,荆瘸子,你的听着,要是有陈兴的信儿,马上向老子报告,大大的有赏,要是你他妈的知情不举,你的就死啦死啦!明白?师傅脸上堆出笑来,冲刘麻子不住点头。这时,“乌龟王八”队长指着华子的师傅荆长贵问刘麻子,他的,什么的干活?刘麻子忙过去点头哈腰。说,太君,他的就是在头上砍苍蝇的荆瘸子。“乌龟王八”听了就笑一笑,走以椅子前,咚地坐下,摘下帽子,露出精光的脑袋来,冲华子的师傅指一指做轮剃刀的动作,说,你的,嗯?!华子的师傅见了,慌忙摆摆手,说太君,我没那本事,都是别人说着玩的。“乌龟王八”看一看刘麻子,又冲华子的师傅指一指头说,你的,大大的。华子的师傅说,太君,我真没那本事。刘麻子上前一步说,荆瘸子,你敢不识抬举,太君让你露露手艺是看得起你。华子的师傅说,刘队长,我有多大胆儿敢拿太君的脑袋开玩笑,万一要是失了手,不就是要了我的命啦?“乌龟王八”小队长明白了荆长贵的意思,忽然就将眼瞪起来,嘴唇上的一撮丹仁胡子抖动几下,站起来,刷地一声抽出洋刀,两手握着放在荆长贵的脑袋的正头顶,说,你的死啦死啦的有。荆长贵不敢动,说,太君,别说我没有那本事,就是有也不敢拿太君的头试。“乌龟王八”怒气冲冲,露出一脸的凶相说,你的没有我的有。说着将刀往回一抽,荆长贵的头顶上就立刻翻起一道肉白的口子,跟着咕噜咕噜冒出紫红的血来,荆长贵一屁股坐在地上。华子见了,叫声师傅,抓起一条毛巾跑过来,按在师傅头上。“乌龟王八”说,八嘎!忽然将刀一挥,冲着华子的头劈来,华子心说完了,将眼一闭,抱住师傅。耳朵里听见咔喳一声,跟着鬼子伪军一阵大笑,踹开门,踢踢踏踏地走出去。华子睁开眼一看,剃头的椅子背给“乌龟王八”劈去一角。华子觉得自己的头上凉凉的,伸手抹一把,全是汗。华子就把师傅扶起来坐在椅子上。说,师傅师傅。荆长贵愣么愣眼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说话,华子有些急,不知怎么好。这时,陈兴打里屋露出头来,说,华子,你先把铺子关了。华子出去把铺子关了。陈兴走过来说,华子你现在就去找老六,然后再到药铺买一包红伤药,两贴贴外伤的膏药。华子答应着去了,先到布店跟老六和舅舅说一声,就飞跑着去药铺。等他回来,舅舅和老六都已经到了,陈兴是懂医的,这会儿正用清水给荆长贵洗伤口,洗完,又拿了棉花蘸白酒去擦。疼得荆长贵直咬牙。华子把包药末的包打开,递给陈兴,就势看看师傅头上的伤口已经割到了骨头,整个口子有三寸多长。华子看看老六。老六站在一边,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

给荆长贵包好了伤,华子和老六扶着他上了里屋的炕头,华子的舅和陈兴也跟进去。陈兴说,我得马上离开这儿,不然恐怕要连累大家。舅舅拉住陈兴说,事到如今,已经连累了,就别再提这茬儿。可我不知道你是咋把日本人得罪的。陈兴望着李三喜,张了几次嘴巴想说啥,可没说出口。华子的舅见了,就说,陈兴,你有话不好说,我们大伙不为难你,眼下你落了难,咱们都是朋友。只有在患难的时候才看出啥是朋友,啥叫义气。现在咱们大伙儿就琢磨个送陈兴出城的办法。老六说,不如明天我陪大哥出城,到了城门口,你在后面瞅着,我和刘麻子手下人找点由子吵起来,你就趁乱溜出去。舅舅马上摇头,说,这法子不中,刘麻子手下的人肯定有人认识你,说不定知道你和陈兴的关系,你要是去了一吵,反而等于给人家通了个信儿。老六说,要么就半夜翻墙出去,华子的舅想一想也摇摇头说,不行,人跑的再快也跑不过枪子儿,在城墙上要是让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照见,那就没个跑。老六听了,就显得焦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总得有个行的法子吧。大家都住了嘴,闷着想,华子朝老六看了一眼,老六有个毛病,一着急一生气就呼呼喘。大角瓜脑袋左一下右一下的摆。

老六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老六和陈兴在广福茶庄的后堂屋里拜把子的时候,华子是站在一边看着的,华子记着他们点了蜡,又烧了一炷香,之后,两个人都将中指刺破,把血滴进一只酒碗里。血一滴进酒里就沉到碗底,然后一点点地贴碗边向上散。老六就拿刀子去碗里一绞。将酒分在两只碗里,两个人端了,举到齐眉,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就当地一声碰了碗,一齐扬脖,咕嘟咕嘟把酒干了,跟着跪下咚咚磕头。打那以后,老六就喊陈兴大哥。有啥事儿不找荆长贵商量也得找陈兴。华子当时不明白什么叫拜把子。瞧着他们那个样子,华子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后来华子懂得拜把子的内容,他知道磕头结拜之后,那就要比亲兄弟还亲。就像荆长贵和秦震虎,老六和陈兴。

屋里几个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地干坐着,荆长贵血流得多些,加上伤口正在头顶,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他就在炕里躺着,闭着眼睛不说话。老六忽然一拍大腿,说,有了。舅舅问,啥法?老六说,用一挂车装了布匹,把大哥藏在布里拉出城去。华子的舅就笑了,说,这也不行。咱们的布庄向来都是往城里拉布,啥时往外拉过布?你这一拉,人家顿时就得起疑心。要是把布一翻,那不就等于瓮中捉鳖,送上门去了吗?老六又泄了气,大角瓜脑袋耷拉下去。可他的这话却一下子提醒了华子。一说到车,华子马上想到丈人铁匠的车,想到铁匠那挂马车底下的那个大抽斗,华子说,对,用车。华子的舅问:用啥车?华子被自己想到的办法激动着,心扑扑跳,涨红着脸说,我丈人家的那挂铁匠车。一句话,大家都想到铁匠的车来。老六先就笑了,说对,那车准行。我常跟着铁匠下乡打铁。知道那车有个大抽斗,刘麻子手下的人也都认识程铁匠的车。哪次出城都不检查。舅舅想一想说,要是这样倒好,可这是冒险的事儿,不知道铁匠敢不敢。老六说,我这就去找铁匠商量去。华子说,我丈人今天赶车出城了,得晚上回来,你现在去找谁商量,舅舅说,要是找铁匠说这事儿我得去。好歹他不能驳我的面子。荆长贵就睁开眼睛说,找铁匠是关键也只有华子的舅舅。李三喜说,那就这样吧,晚上我领华子去。华子听了,心里就透出亮儿来。

那天晚上,日头刚撑着城墙边儿,舅舅就领着华子去了铁匠家。那天是五月十一,从五月初八华子在铁匠铺住了一宿,摸了妮儿的,也亲了妮儿的,到五月十一的这天傍晚,是整三天。但是这三天,华子觉着好像过了三年。在这三天中,华子的经历是他一生最严酷的经历。他看见一群日本洋狗的疯狂,也看见了一群中国疯狗跟在日本洋狗的屁股后面闹。这三天,华子高兴过,激动过,害怕过,愤怒过,也伤心过。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看见爹和娘走出来送他,他的心里是高兴过的。他知道自己长大了。知道爹和娘信任着自己,给自己单独送出去闯生活。为这个华子在抓起那个牛皮球,握住一把剃头刀的时候,华子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娘说的一辈子衣饭就是靠这把刀子了,然而这之后,华子却碰到这些可怕的事,小致子死了,他害怕,师傅的脑袋顶上给“乌龟王八”开了个口子他愤怒。救过他命的陈兴被鬼子逼得走投无路,他又悲伤。这些打击,让华子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懂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他在跟着舅舅走进铁匠铺的时候,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彻底长大了。

华子同舅舅去丈人程铁匠家的那天,是五月十一的傍晚。那天,华子的舅舅穿得很讲究,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礼帽。这套装扮,华子记着必是舅舅有顶重要的事情时才穿。平时,舅舅穿一套绸布便服,很少戴帽子。华子和舅舅走进铁匠铺子的时候,铁匠刚刚回来,正在后院卸车,一边卸车,一边叨叨着乡下的事。看见华子和舅舅进来,铁匠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要陪华子的舅舅进屋说话。华子的舅舅说,亲家,你卸你的,卸完了,我还得跟你喝两盅。铁匠说,好,喝两盅好,就招呼华子过去,帮他朝下抬铁砧子。铁砧子抬完,剩下的都是小件,华子过去朝下搬,妮儿却爬到车上去,将草料袋拎起来递给华子。铁匠见了就问,妮儿,饭拾掇得了吗?妮儿说,得了。铁匠就说,你别在这儿忙活了。看看还有多少酒,再用那个大锡壶装一斤,回头去对面“老锅口”买二斤酱驴肉,你舅爱吃那个。妮儿答应一声,让华子来扶她下了车,冲华子笑笑说,我爹这是向着我,不让我干累活呢;车下的东西你不要拿,就拿上边的东西吧。铁匠朝车上层看一眼,只剩下一个装干粮的筐子了。便冲妮儿的娘说,你看咱妮儿大了不是,说话里头都听出来了。车上只有一个筐,她就让华子拿车上的东西。妮儿说,爹——脸一红,从华子的舅舅身边跑过去进了屋。然后提了酒壶出去。这边华子并没有听妮儿的吩咐,帮铁匠将火炉和风箱抬下来,又将那些打铁的家伙卸下来,就卸了马牵到马棚里去。大家一块儿进屋。这会儿,妮儿在堂屋里已经将桌子放下。摆了几样小菜,又将一大盘酱驴肉切了端上来。铁匠就和华子的舅坐下来喝酒。铁匠喝酒是海量,从来不用小盅,只用大碗。舅舅喝酒却讲究,一定要用牛眼小盅。而且每喝一口都要嘬出响来。华子是不喝酒的,晚上又没吃饭,就坐在里屋和妮儿,妮儿的娘一起吃饭。里屋的桌子也放在窗下,窗上只挡了一个布帘,里屋外屋说话唠嗑都听得清清楚楚。

华子舅舅李三喜爱喝两口,但平时绝不多喝。今儿个和铁匠喝酒,心里有事,就更不敢多喝。喝了几盅,舅舅问铁匠,乡下的日子现在咋样?铁匠摇摇头说,不好。去年秋天日本人下乡扫荡,打什么“油鸡”队。可他妈“油鸡”一个也没打着,却给粮食来了个大扫荡。庄稼人,没了粮食还哪有日子。舅舅说,现在要打麦子了。不知道日本人还要耍什么花招。铁匠说,日本人的招多啦。可要是光抢粮食也就罢了。去年秋天,望河庄上二十多户人家,四十多个姑娘媳妇老太太,全被日本兵给糟踏了,有个姓白的姑娘才十四岁,比妮儿还小两岁,长得极俊,脸蛋儿白是白,红是红,让鬼子扒光了衣服,按在村口场院的碾盘上轮,结果当时就死在上面了。舅舅听了,脸就涌上血来,说,这日本人他妈的都是畜生!铁匠说,这还不算,末了,那一庄的人都给弄到屋里,然后用刺刀捅了,又放火烧了庄子。满庄就逃出一个活的。他是正在井台打水,看见鬼子进了庄,他就顺着井绳爬到井里才捡了条命。舅舅听得眼都直了,说,要不是你听说,我坐在城里哪知道这些事儿。华子在屋里听见这些话,就拿眼偷着瞟了妮儿的娘。果然铁匠的老婆眼圈儿红了,呆愣着神儿,端着碗拿着筷子想事儿。铁匠的老婆和华子说过几次,就是后悔没把自己的妹妹给了老六,结果,大前年给鬼子弄到炮楼去干了一通,回庄子就疯了。现在虽然好了点儿,不脱光衣服满街跑,可也一阵阵地说疯话。华子的舅和铁匠又喝了一会儿。华子的舅说,要是这样下去,中国不就完了吗?铁匠说,我听乡下人说,日本人已占了半个多中国,,有的却草鸡,见了鬼子还没交火,先就撒鸭子。华子的舅嘬了口酒,说,论理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担着这个责任,小时候念私塾,先生最常讲的就是大丈夫报国之类。可现在,有心报国却也无门。铁匠听了佩服地点着头说,亲家是个读书人,说得清这个理儿,我是肚子里有话说不清。华子的舅将一盅酒端起来,和铁匠的大酒碗碰一碰,吱地嘬了一盅,掏出手绢来抹抹嘴角说,你听说城里的事儿吗?广福茶庄给日本人抄了,掌柜陈兴的外甥叫小致子,也给日本兵用刺刀挑了。铁匠说,这我知道。听华子说过的,我也听外边的人说过,,来卧底的。舅舅说,这倒未必,。铁匠说,这你就不如我懂,听乡里的人讲,。华子的舅就摇头,说,陈兴可不是,我问他咋得罪的日本人,他虽然没说,。铁匠说,你不知道,,别说问,就是动家伙都打不出话来。华子的舅就把话题扯到正题上,说,咱别管他陈兴是干啥的,他既对咱们有恩,又都是中国人,落到难处咱也不能瞅着,咋想法儿也得救他出去,说啥也不能让他给鬼子找出来砍了。铁匠听了,把端着的酒碗慢慢放回桌上,望着华子的舅问,这么说亲家知道陈兴在哪儿?舅舅说,知道,就在城里。铁匠说,要是还在城里这就不把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保不准露出口风去。华子的舅说,这话对,可出城也不是件容易事。我琢磨来琢磨去,啥招都想了,唯有一招行得通。铁匠问,啥招?华子的舅说,那就看你肯不肯帮忙了不起。铁匠端起碗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把碗往桌上一墩,说,亲家,我程铁匠这些年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我能帮上这忙。我不帮,那我就不配人字这两撇。华子的舅就说,有你这话就中,我是琢磨用你的铁匠车把他拉出去,刘麻子手下的人唯有你的铁匠车他们不查。铁匠想一想说,中。华子的舅就把盅端起来,说,我就代陈兴敬你一盅。干!两人就撞了一下盅和碗,把个自的酒干了。这时妮儿的娘端着饭碗却急急地走出来,说,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咱们就都得完。华子的舅不好说话,就拿眼看铁匠。铁匠这会儿也拿眼看华子的舅,便问,陈兴藏在哪儿。华子的舅说,荆长贵那儿。铁匠又问这事都谁知道。华子的舅扳着手指头说,长贵,老六,华子,我,在连华子的爹娘都不知道。铁匠听了,就冲妮儿的娘说,这事就这么办了,说啥也不能见死不救。妮儿的娘看铁匠是吃了铁砣子,也不好在说啥走回里屋去,华子的舅便对铁匠说,要办说快办,这事拖一天就多一天危险,铁匠说,那就明天,华子的舅想了一想说,这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明天出城妮儿的娘就不要去了,让老六跟着,遇到点什么麻烦也好有个帮手,老六也是常跟你的车去。刘麻子的人也是知道的,铁匠说中,不过陈兴明早天亮前就要过来,晚上怕人看见。华子的舅就答应着站起来,也不多说,朝铁匠一拱手,领着华子走了。


作者简介:

  孙立民,笔名:老懋,祖籍山东即墨,居三棵槐树村。着有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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