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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汝平||铭刻在精神创口上的黑色笔记——现代意义上的“有根”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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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汝平:1963年生,山西财大副教授。太原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文学评论集、散文集、散文诗集、诗集多部。居太原。



铭刻在精神创口上的黑色笔记

  ——现代意义上的“有根”写作

  金汝平

  

  不能不承认,任何写作都是精神和语言上的探索与冒险。当一个诗人第一次提起笔,奋笔疾书,他并不能清晰地知道他写下了什么。只是某种莫名其妙而又强劲无比的冲动从天而降,一刹那席卷了他,淹没了他,支配了他。这种近乎神灵附体的灵感无疑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欣喜和陶醉。而人对带给他狂喜的事物是会上瘾的,于是他迷恋上写作,爱上写作。但这种享受无疑具备私密的性质,很难说和严格意义上的审美创造有多大关系,有时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凝视这些匆匆而就的草稿,他定会淡然一笑,或者把它们撕碎,扔到废纸篓中。确实,唯有清醒的艺术自觉才会驱迫一个诗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向成熟,相对纯粹完整的艺术尺度在他心底矗立起来。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学史上,除了极其罕见、彗星般一划而过的天才,每个诗人的自我完成、自我铸造、自我超越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作为志同道合并肩战斗的精神兄弟,我见证了薛振海日复一日精神上的茁壮成长,以及现代诗书写技艺的日趋精湛。贪婪的阅读让他的视野扩张到广阔的地平线,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古今中外的杰出文本作为甜美又剧毒的精神食粮哺育了他,相当刁钻又独特的审美品位在许多人看来既高拔又偏狭,但我们不能否认,就是这种品味以及由它引爆的才华无形之中构建了独具一格的诗人。他,一个大都市里普通公务员,每天的早晨和黄昏都淹没在滚滚人流之中,他的渺小昭示着普通人的渺小,他的悲哀和无奈也代表着其他人的悲哀与无奈。在办公室他像卡夫卡的幽灵飘忽而过,一个失踪的人成为茫茫城市中的无足轻重的黑影。我们没有必要苦苦叩问他是谁正如我们没必要拷问自己是谁一样,这未免有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老子曾说过:“无所逃离于天地之间”。在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天罗地网中,谁不是奋力挣扎而又最后无力地沦陷呢,甚至留不下一点点蛛丝马迹。像所有真正的诗人一样,振海以他无孔不入的敏感彻悟了生命的最终归宿,超越和救赎乃不过是心灵幻境而已,正如鲁迅先生在《野草》中所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己,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建筑在这样一种虚无和绝望地基上的写作,我们可以报以很大希望,这是言之有据的写作,有血有肉的写作,忠实于内心天使和魔鬼的写作,同时这也是有根的写作。在这里,我所理解的根,与其他学者、诗人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在植物学的意义上根肯定离不开泥土,离不开大地深处,根与泥土以一种同生共死的关系连接在一起。根的枯萎会给大地带来无限的空洞,大地的衰败以及灾难宣布了根的死亡。多少岁月,多少世纪,多少暴风骤雨,多少万箭齐发也无法击落的暴烈的太阳,我们作为农耕文明的子孙在黄土地上生生死死,爱恨情仇谱写了一曲曲英雄与凡人的悲壮史诗,而荒谬、矛盾、灾难也尽在其中。我们就是根,农耕文明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泥土,而当工业化文明携带着钢铁、水泥、塑料、石油、转基因、地沟油、苏丹红、科学、技术从四面八方像田野蔓延而且势不可挡。黄土地上瑟瑟颤栗的麦芒唱出了黄金的挽歌,这歌有悲有泪,有辛酸有忧郁,有缅怀有愤怒,有困惑有挣扎,但最终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消隐在机器的喧哗与骚动中,空荡荡的村庄变得更加空荡荡,那些曾经忠实于土地的人背叛了土地,背井离乡,在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残酷的冲突中,农耕文明步步败退工业文明步步紧逼,乃是不争的客观事实。这时我要问,我们所谓精神上的根到底在哪里呢?置身于类似艾略特笔下这种空心人似的存在危机之中,除了肉体的抽搐和疼痛以外,精神也像迷途的羔羊发出阵阵无助的呼喊,它与我们的生命同在,片刻也无法剥离。甚至在极端意义上,不是它属于我们而是我们属于它,倘若不敢正视这点,一个现代人就是在自欺欺人,一个现代诗人的写作就会飘离于他最本真最纯粹的最深邃的生命体验之外。虚假浮泛的抒情是写作的死敌,我们终其一生要与其苦苦搏斗然后战胜他,摧毁它。我们走到哪里就会把这永恒的痛苦带到哪里。大地深处的根有可能丧失了,但痛苦和焦虑,失落与迷茫,,执著的寻觅与两手空空,被剥夺感被奴役感重重纠缠,毁灭的迫在眉睫,死亡的袅娜鬼影,饥饿导致贪婪、贪婪带来厌倦的无尽的轮回,单向度人格和精神分裂症,人性的自私之恶,爱与善的支离破碎以及瓦解,伪道德者高举褴褛不堪的旗帜,流氓无赖光天化日下的肆无忌惮,所有这一切携带着腐烂颓败的气息鼓荡在我们心底,让我们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又无所适从。这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我们血液深处一种痛楚又无法祛除的根吗?按照薛振海的说法,写作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要从创伤出发,从存在之痛苦出发,直面存在。从孤单个体的孤独处境出发,他在继续开拓且不断拓展着写作的疆域,深化着自己的精神深渊。从这精神深渊中破空而来的目光,既冷峻又悲凉,既空茫又实在,内含着凛冽的寒意,这样的写作无疑是艰难的,它必经会把他逼上一个极其危机重重的精神高度,但这里潜伏着命运的某种阴郁暗示,他别无选择。

  

  

  二.权力与资本宰治下的虚无景观和心灵裂变

  

  有歧路才有彷徨,有迷失才有寻找。而寻找用陆游的一句诗可囊括: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具体到一个在新世纪社会经济大变革而从事写作的诗人,薛振海也是在无数次的坚守与放弃、进击与退却、曲折迂回和一往无前的狂奔中找到自己。找到自己以后,他给自己内在的命令是不断地深化自己、拓宽自己、更新自己,让独一无二的面孔从众多擦肩而过的雷同面孔中脱颖而出,浮现于20世纪的血色黄昏和21世纪的朦胧晨曦中。经过阅读启示和深刻反省,他在诗歌现代后现代的交叉点上,确立位置,由此进行了勇敢而决绝的美学突围。当然,有成功也有失败,时而得心应手时而束手无策,时而他也怀疑这条曲折蜿蜒的写作之路还能走多远,究竟能通向哪里,是阳光大道还是一条死胡同?,当代诗歌也处于纷繁复杂的演变动荡之中。对中国传统的重新估量重新挖掘,在意识和潜意识上与主流意识形态达到某种一致。以民族化和本土化神圣的名义,存在于80年代中期的寻根派又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面貌卷土重来,许多诗越来越像唐诗宋词的当代翻译。另一方面,底层诗歌、打工诗歌虽然在美学尺度的衡量下写得相当表相、粗糙和低劣,人道主义的情怀和笨拙的诗歌技术在某种道德的制高点上被僵硬地绑在一起,却屡屡受到主流媒体和官方诗刊的青睐,并屡屡获奖。不少底层诗人也摇身一变,闪亮登场于各种各样的国内外诗歌节灯红酒绿的现场中。大量乡土田园诗歌仍以淡淡的泥土香和花香吸引着布尔乔亚式优雅的鼻孔,哪怕他们在北中国越来越昏暗的雾霾中抹着鼻涕,并咳嗽、吐痰,喉咙通红,每天吞吃大量的抗生素。或许,我对他们的质疑本身也需要质疑,或许,不同的情趣就会孕育不同的诗歌,南人乘船北人骑马,百花齐放百舸争流,万里霜天竟自由、万紫千红总是春罢了。但源于性格、气质、内心的隐秘、世界观价值观美学观的分歧、记忆、体质、疾病、工作性质、所居之地的气候温度、甚至婚姻的幸福与坎坷、酒量大小、肉食还是素食、周围朋友境界的高低,薛振海独异写作方向的确立无疑受到以上因素的纠缠和制约。从他纷繁复杂的文本可以辨识出这样写作倾向自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博尔赫斯说,老虎永远愿意自己是老虎,大理石永远愿意自己是大理石。确实,无论是另一个还是同一个,博尔赫斯永远是博尔赫斯,用目光炯炯的盲眼细细打量着这个迷宫般的世界。巴黎是迷宫,纽约是迷宫,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迷宫,图书馆赛马场是迷宫,中国的万里长城是迷宫,罗马波斯是迷宫,博尔赫斯苦苦迷恋又最终离弃他的女人也是迷宫,终身活在迷宫中的博尔赫斯离开了我们,变成了文学上永恒的神话。那么,薛振海也只能写作属于自己的诗歌。自从2014年以来,他源源不断写出了《爱的名单》、《狂》一系列虚无又狂暴的文本,令身边人十分诧异。许多人酒后常常发问:你怎么会连续写出这么多东西,真是个写作狂!振海只是淡淡一笑:也许只会写几笔,不擅长其他。这样的回答貌似谦逊,其实骨子里隐藏着不易觉察的骄傲。他既不像我经常铿锵有力地宣誓:生命不息,写诗不止,蔑视诗坛,敬畏诗歌,,也不像某些混迹于诗歌江湖的小混混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大言不惭地吹嘘:小菜一碟,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我还不能玩玩诗吗?不,朋友,你错了,诗人与诗哪能是嫖客与的那点关系呢?一二三,就买单,穿上裤子,扬长而去。你根本玩不了诗,诗却可以玩了你,玩得你面黄肌瘦,神经错乱,口吐白沫,浑身冒烟,两手空空,一败涂地。而振海对诗歌事业的真诚与虔诚有目共睹,这么多独特的作品就是诗神对他的回报。被诗神宠爱的人是幸福的,虽然他文本的字里行间密布着难以言说而又不得不说的痛苦。通读他近年来所有类型各异的文本,大体上可以这样概括:权力与资本宰治下虚无景观和心灵裂变构成了他深入探究的存在核心和精微表达的书写目标。振海在2016年先锋诗歌论坛上的一个发言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美学宣言来看待,可作为理解振海诗歌的秘密渠道:

  现代诗歌就起源于“恶”的美学发韧之时。、兰波、洛特雷阿蒙、艾略特、狄兰托马斯、巴列霍、保罗策兰到阿多尼斯。从中国的李金发、鲁迅、穆旦、郑敏、牛汉、昌耀、多多、海子、欧阳江河到西川。大多数诗人其实只是“恶”的秘书与书写者。诗歌深谙“恶”的秘密。一方面孜孜不倦地探索新的形式,一方面沉溺于虚无主义、死亡、暴力、痛苦、身体欲望的不断书写而不能自拔。如果说这种“恶”的书写在工业商品社会还能凸显诗人的抵抗姿势,那么这种一个世纪以来延续不变的基本精神抵抗图景,在今天这个全球化后工业消费社会,就明显显得不合时宜和无能为力,甚至徒劳。因为在这个全球一统的帝国时代,各种抵抗姿势的写作都会被它巨大盲目的好胃口一并吞噬、回收、消费,并被授与负责任的好公民勋章,而由资本、信息、权力治理的社会并未给诗歌预留任何出口。

  如果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写作,那就必须承认,没有一个诗人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那种绝对的原创性肯定是个夸大其词的说法。谁又会相信一个人具有开天辟地的伟力呢?只要开始写作,所有前人已经写下的数不胜数的东西就横亘在面前,阻碍着你也诱惑着你,启示着你也压迫着你,你写下的每个字词都对称着或对抗着以前的每个字词,你思想中震荡着的每一个声音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回应着历史黑洞中的每一个声音。写作的每一个漫漫长夜,我们貌似在独语,但仍然在和那些伟大或渺小的幽灵进行精神上的对话。、兰波、尼采、卡夫卡等人的作品,他们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他的精神源泉和写作资源,而他在此时此地的中国所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在他们的足迹曾抵达的地方再度前行,哪怕一步或半步,反正不能停留在他们曾抵达的地方一动不动或退缩。如果做到这一点,又何尝不是对精神导师的无比珍贵的回报呢?诗歌的勃勃生机就体现在此。

  一觉醒来,我们恍然发现已沉沦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时代陷阱中。波特莱尔当年忧郁眼中的“恶之花”如今已在这片亚细亚辽阔无边的大陆上,盛开得更加妖冶而邪荡,怪诞而诡秘,腥臭与芬芳浑为一体,但足以诱惑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地奔赴它,折断比蝴蝶更脆弱的翅膀。巴黎的忧郁变成了全中国疯狂中的溃烂,溃烂中的疯狂,为人民服务变成了,万岁、万岁、万万岁,日元、美元和欧元,消费主义的利剑高举,驱迫人们的高傲的头颅垂向耻辱的裤裆,每个人都喊累喊穷都喊着活着没意思,但死了更没意思,只能在歌星影星歇斯底里的表演中苟延残喘,娱乐至死。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是沉默的、死寂的,单调的,带着某种早期资本主义的慵懒和无力,而今天神州各地哪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物质主义的瘟疫,欲望本能的泛滥,股票的上涨造成了人的价值无情贬低。比古代科举更恐怖的当代教育不但报废了无数孔乙己,也剥夺了孩子全部童年的美妙记忆。这样一些崭新的从未出现的荒谬之恶,让我们目瞪口呆,诗人也成了失语的哑巴。面对如此存在,他该说点什么,他又能说点什么,他能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言说,,成了肮脏的另一个物体,需要我们用清纯之水来清洗,但我们有能力来清洗吗,我们的清洗有效吗?

  怀疑的刀刃骤然翻转,寒光闪闪,逼近诗人的心。于是,荷尔德林在19世纪早期对自我存在意义的叩问也常常回荡在我们的大脑里:在贫困时代,诗人何为?你说,但他们如酒神祭司,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如果说荷尔德林的回答还有崇高的意味,那么今天中国的诗人很难再具有肯定的精神。有时肯定的反面并不是否定,而是一种痛彻肺腑、质疑一切抹杀一切解构一切颠覆一切的虚无,虚无昭示了一个现实中人四处奔突又走投无路的惨败。细读振海的文本,我们不难窥见,那穿过虚无这个词背后千奇百怪、扭曲变形、倾斜颠倒、破碎支离、重叠又孤悬的虚无图景。它们如此惊心动魄,不可思议,又活生生地堆砌着,密不透风地拥挤着,它们也窥探着我们,用无形之眼。如他的《与物神共舞》:

  给你一双蟹钳,夹取唇边剩余的面包、奶酪、三明治。

  给你一张床,拼成整个世界,供你休憩。

  

  我怎么也洗不净自己的眼,那么停止音乐吧,就唱唱卫生间之歌。我要唱成快乐的清洁工,把所有的污秽和汗水从你的心里冲走。我要让抽水马桶的悲伤凝结为一块冰,直到长出无数冰凉的手臂,把你紧紧地固定在水泥地上。

  

  那么就唱唱厨房之歌。唱肥硕的母亲因进食过度再也迈不动双腿。唱年轻的儿子因厌食变成闪光的刀叉。唱哗哗哗的洗涤剂冲出下水道,催开永不凋谢、不会折断的骨之花。

  

  那么就唱唱厨房之歌。唱肥硕的母亲因进食过度再也迈不动双腿。唱年轻的儿子因厌食变成闪光的刀叉。唱哗哗哗的洗涤剂冲出下水道,催开永不凋谢、不会折断的骨之花。

  

  那么就唱唱床之歌。唱唱世界的大床为什么无人入眠,只剩下忧心忡忡的一个人?唱唱你越睡越小,自我原来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疯儿子?唱唱你终于可以睡成一张床,天空就是打满补丁的大被子,哼着物神孤寂的催眠曲,长睡不醒?

  

  那么就唱唱公交巴士或地铁之歌。唱唱唯一的乘客以及没有终点的旅程。唱唱你找不到一个幸存者而独自在茫茫黑夜泅游的缘由。唱唱整个城市都穿着你的躯体以致你无家可归的忧郁。

  

  那么就唱唱躯体之歌。唱唱一个人怎样与世界同床异梦而噩梦不断,唱唱一个精神分裂官能症患者的漫游怎样在皑皑寒冬的重压之下长出八千巨爪,唱唱那样冷漠的肉体怎样通过电流学会哭泣学会走路,。

  

  那么就唱唱欢乐颂或重生之歌。鱼群一遍遍游进冰冷之棺,你是唯一的养鱼人吗?重生之地,你伤痕累累,只有孤独的巨轮陪你聊天、记录、观察。躯体下的羽毛虽然潮湿,但它们一次次给你披上动物们的祝福:嗨,别忘了带手机!你翻来覆去打开背上的包裹,原来除了泥土已无处可去!

  

  最后,说说你的恐惧。你并不害怕。当死亡脱下它的拳击手套,只是一层层重叠的面具而已。

  

  还有他的另一篇同样充满癫狂意味的散文诗《操,地洞里的苦逼们》,以某种猝不及防的狂暴的咒语和亵渎容易激怒那些温文尔雅所谓口味纯正唯美的读者,“给群众的趣味一记耳光”,放在这里不合时宜,有兴趣的读者到他书中去寻找吧。

  萨特的著作《存在于虚无》一针见血,他追问虚无与存在之间的最深联系。存在萌发虚无,虚无印证存在。虚无最终是存在的某种后果。作为一种客观事实,虚无呈现万物的生成与死灭,花的凋落,草的枯萎,高楼大厦的坍塌,泥石流的崩溃,彗星的陨落,河流的枯竭。作为人的情绪、意识和理念,我们可以说它是万物的毁灭所引发的多方位的毁灭感。虚无无形、巨大、无所不在,从虚无这个词繁殖出更多词,如溃败、幻灭、灰烬、荒芜、弃绝、灭顶之灾、原罪、法的缺席、匮乏、敌意、憎恶、虐待狂、奴役、践踏、废墟,总而言之,。它并没有有形的栅栏,却用无形的铁栅栏分割了天空。诗人只能从这虚无的伤害中发出愤怒的诅咒和悲凉的歌吟,最终这些诅咒和歌吟也不过是虚无的另一种方式。通过血肉之躯日复一日的茫然行走,薛振海惊悚地发现,血肉之躯竟然成了奴隶,影子成了趾高气扬的主人。影子替他起床、上班、喝酒、指手画脚、做爱亲吻,人却成了影子的影子。血与肉被抽空,人的主体性荡然无存,但影子也是孤注一掷,步入茫茫不归路。如果说贝克特以戈多作为一个抽象的文学符号隐喻希望的遥遥无期以及等待的苦刑,欲望的匮乏让他发出幽暗的叹息。但在薛振海看来,今天与以往的一个重大差异是,物质的膨胀和欲望的餍足又让人类置身于一个表面生机勃勃的荒漠之中,一切人都流露出一副既不能生也不能死的垂死者面容,垂死者的面庞依然布满心满意足的笑容。无论是匮乏还是过剩,无论是灵与肉的饥饿还是餍足,人都难以获得心灵的幸福与安宁。正如薛振海在《出售黑暗的人》里所写:“世界由黑变白,陷入比黑更黑的白色虚无,所有时代复活的死者也无法填充它。虚无比黑暗更沉重,我们来不及竖起领口,就被带走。”

  虚无真能把我们带吗?不,我们不在别处,就在此处,永远和它在一起。

  

  

  三.寓言化形式中的具象与抽象

  

  

  百年前,爱尔兰诗人叶芝对一个猝然而来激烈动荡的世纪这样惊呼: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浪漫的爱尔兰人已经消失,英雄们在争取爱尔兰独立事业的斗争中纷纷献身,只留下崇高的精神和英勇无畏的气概,令叶芝由衷赞美又心生惭愧。确实,时代打在每个诗人精神上的烙印太鲜明、太刺眼了,难以愈合。无论是忠实还是背离于这个时代,谁也难以逃脱时代的风云变幻,它内在制约着一个诗人的写作立场、视野、高度和深度,那些蜻蜓点水般从事物存在表面一闪掠过的作品,转瞬即逝,不会长存。只有作为某种真实有力的见证,才会为文本灌注一种强劲磅礴而又感人至深的洪荒之力,当然,谎言不会绝迹,伪证同样也会鱼目混珠,但难逃后来者的火眼金睛。介入社会,介入存在,不单是对一个诗人道德上的严峻要求,也是现代诗歌美学的要求,二者缺一不可。有些文本承担了道德上的使命,但被至高无上的美学尺度所淘汰。另一些文本虽然炫耀了作者高超的智力游戏,但因内在精神的贫乏成为一件皇帝的新衣。相对于小说、戏剧、报告文学、新闻等,诗歌中的现实难以辨认,不能和置身其中的现实划等号,被诗人用艺术手段处理过的现实,已成为容纳更多意义、情趣、哲理的另一片精神图景。与生俱来的现实主义精神并没有让薛振海在书写中简单重复现实主义的固有道路,比比皆是的象征、隐喻变形、悖论、寓言化,反而以其更富有当代性的高超技艺大大扩张了现实主义的精神,使其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氛围弥散于所有书写中。所谓寓言化,就是删除掉那些可有可无庸常杂乱的细节,突入一个思想的最深处,挖掘真理闪烁的幽暗之光。最高程度的抽象和最低程度的具象融为一体,简单和复杂融为一体,尤其是20世纪的经典化作家的寓言化写作,更以其出神入化的审美效果,摄人心魄。它并不单纯提供一个固定化的意义,而是让多重意义既暧昧又飘忽,既鲜活又令人困惑,从而诱发读者的想象,穿越到一个无限浩渺的时空中,它的含混和歧义正是它奇特魅力的来源。绝对地说,每个诗人都必须是一个精益求精的形式主义者,无疑,形式在这里是褒义词而非贬义词。他用形式来界定自我与他者的界限,他用形式自铸伟词来确定独树一帜的风格。唯有通过形式他才能把许多紊乱的、支离破碎的、互不关联各自为政的素材和资料、原生态的生活统辖到一个有机和谐的艺术整体中,否则那些只能成为杯盘狼藉的凌乱宴席。有个性的人极多,有个性的诗人很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就不能把惊世骇俗令人注目的强烈个性贯注到自己的诗之中呢?这就是诗最本质的秘密之一。诗要求着形式,要求具有鲜明的、别具匠心的呈现。找不到形式,一个人的个性仍然是文学意义上的“素材”,“材料”,形式的机械化、雷同化、统一化,意味着艺术的毁灭。诗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和形式的特殊搏斗中塑造着自身。他被形式所束缚,又以巨大的叛逆性和天马行空的大精神突破着形式,重新制定形式,重新创造形式。诗歌的形式建立在语言之上,对语言匮乏足够的天才,诗歌的形式就崩溃了。或者,仅仅是貌似有形式的文字游戏罢了。语言对于一个诗人的确立是关键性的,是决定性的。诗人在语言上失败了,他的个性也作为“素材”被浪费了。被摒弃了。让他灿烂的个性诗歌中黯淡后在生活中照耀我们,给我们带来难以言诉的狂欢吧。归根到底,诗人的个性乃是灌注到诗中的强悍的个性而已。庞德说得好:技巧是对诗人的真诚考验。它应成为我们写作的座右铭。让我们对形式永存敬畏之心,因为一种形式的坍塌意味着诗人创造力的丧失。我想薛振海为什么近年有大量寓言化作品问世呢?应该和他天生的气质相关。如他写的《黑色笔记》、《粉碎机》《爱的名单》、《织梦人》《狂》一系列作品。对某种形式的选择带有隐秘的性质,同时也有必然性。与其说我们选择了形式,不如说形式选择了我们。于是,巴尔扎克挺着大肚子,喝着咖啡,汗流浃背地致力于《人间喜剧》这种宏伟宫殿的建造;日本的芥川龙之介却幽居于精巧的短篇小说中,借以安顿那难以解脱的忧郁颓废的世纪病,周树人苦闷中著《野草》,尼采呕心沥血写格言,这都是内在气质神不知鬼不觉的引领。振海又何尝不是如此!写诗多年,他深深感受到诗歌一方面带给他解放,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束缚。诗歌本身很明显的局限性迫使他试图进行某种文体上的超越,这也是当代许多锐气十足的作家不约而同所做的。击破文体的边界,融汇多种文体的核心元素,从而使天马行空的精神得以高昂张扬。正如薛振海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的,我们需要一种更宏阔的视野、更博大的情怀、更深远的抱负、更奇伟的想象力,对时代进行更艰难的辨认和体察。也许,在众声喧哗的多元文化视野下,在对整体性渴望的驱动下,一种跨文体的充满启示的写作已经来临。

  当然,薛振海的寓言化只是一个初步的探索,其成败得失也在诗人的自我反思之中。由于具象与抽象、感性与理性占据诗歌位置的某种不平衡,有时一个纯粹而极端的理念以蛮横之势阉割了许多鲜活、具体的意象,作品无辜地充当了思想理念的牺牲品,丰富性演变为单向度。而单向度的人能从单向度的作品得到什么慰藉呢?

  没有超越时间的事物,时间超越一切事物之外。书写失败的人肯定是失败者,窥探虚无的人也会被虚无吞噬。人不得不活在自我的局限中,但文学越过我们被遮蔽的命运,提供了一种虽然遥远却模糊的地平线。铭刻在精神创口上的黑色笔记,还会继续铭刻,而黑色笔记也许会更黑,或者变红变蓝变绿,最后变成一片纯粹之白,绝对之白,妙曼之白,谁又能知道呢?爱文学的人有福了!铁乌鸦有福了!

  

  2017·3·20


薛振海,又名铁乌鸦,1970年生,现居太原,发诗若干,出版诗集《黄昏的练习曲》、《爬行者》、《出售黑暗的人》、《火山旁的谈话》,著有诗及散文诗集《爱的名单》、《狂》。



薛振海诗选



在思想的小山变绿前



在思想的小山变绿前

大地一直高烧不止:

牢房废除牢房

人废除人


你是我的病

不可救药的病

喜马拉雅医生向孔雀求救

欲望女神烧黑了所有帐篷


我是一岁      还是

两岁

在你的腹下昏迷不醒

世界如镜

你太年轻       年轻


在思想的小山变绿前

你是不可救药的病

是一颗星辰破裂成数不清的碎片

忍受是多么褴褛不堪的衣裳

紧紧裹住你瘦削的肩头



够了



够了

你有一双眼

你的眼睑落满了灰

灰尘是灰尘的证明    是催眠的鼾声

除了你


够了

你有两只脚

你的脚被关节炎折磨

关节炎是关节炎的泪腺    是秘密织网的针

除了你


够了

你有一张嘴

你的嘴被石头塞满

石头是石头的老爹    是脸色铁青的东方医生

除了你


够了

你有咚咚跳的心

你的心被鹦鹉日夜偷食

鹦鹉是鹦鹉的记录员    是唯一快活的客人

除了你


够了    够了

你有呼吸就够了

呼吸是抗议的黑色粉末

粉末是粉末的儿子    是报告死亡的信使

除了你    除了你



用于歌唱的诗 



用于歌唱的诗

把小米囚进谷壳

一粒一粒沿街叫卖

它不知道      穷人的手指只有三根

没有人分得清

回家的方向


用于歌唱的诗

把牲畜囚进圈舍

一头一头吃掉   再悔恨不已    

它不知道      富人的嫁妆重达三吨

没有人在乎

餐桌上的刀叉是否整齐


用于歌唱的诗

把多余的肉囚进脂肪

一勺一勺喂下    再重新缝合

它不知道      腐烂者没有命运

没有人能够剥开

雄心勃勃的梦境


用于歌唱的诗

邀请婴儿铺好床单

邀请小米  牲畜与肉一起入席

它不知道     大伙的心脏空空如鼓  

没有人能走完

最后的旅程 


请允许我赤裸裸地离开 



请允许我摘下帽子

请允许我褪下衣衫

请允许我脱掉

靴子


一件

一件

交给你

赤裸裸地离开


当你擦拭枪口时想我

更温柔地想我时

我也不会

回来


像蓬头垢面的石块

被更猛烈地踩

交换

人影朣朣的空气


请允许

它们留下活

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

(转眼即一生)

请允许我更热烈地想

想想赤裸裸的婴儿

怎样长成一个更加赤裸的大人


用耻辱的汗水


用耻辱的汗水

包裹耻辱的日子

你将得到双倍的耻辱

再用它点燃火柴棍下的你

吞掉多余的青春、胡须

一旁观望的父母们

 

用刷子洗呀洗

清洗

永远肮脏的地板

告诉乌云密布的天空

从童年到老年

是一个多么深的坑

 

埋在肉体里的钟

塑料指针转呀转

它说

昼就是夜      夜就是昼

生与死多么相像

 

而侏儒儿子

用棉线继续包裹你

用手机里一个个鬼脸

你不需长大

需要用灰尘把耻辱

一遍遍清洗

 

 

我不认识你的黄昏



我不认识你的黄昏

我没有姓      也没有名字

躺在塞满苦艾草的摇篮

听他们齐声朗诵

大雁南飞      大雁南飞

当大雁归来时

我还在摇篮里

 

我不认识你的黄昏

我没有嘴      也没有脚

躺在一册册被虫蛀空的典籍里

看苍蝇与烈日厮杀

谎言编织越来越短的外套

当小麦返青时

饥饿的胃还被溃疡折磨

 

我不认识你的黄昏

我没有空气      也没有马铃薯

躺在狂躁不安的泥土下

向缄默的蚯蚓博士问好

亲吻一双双发烫的脚踝

当雷霆从头顶滚过

我把闪电交给它

 

我不认识你的黄昏

我没有父亲      也没有铀一样的儿子

躺在污迹斑斑的床单上

一遍遍拼写越来越响的元音

一夜夜寻觅能够起身的沙丘

当彗星从眼睑划过

“我还是风与光的君王”



完美生活



大马桶

咚咚响

我在其中上课

研究力学

爬坡的力学

 

鹦鹉教授说

欲望是终身的学问

可以做可乐

可以兑美元

而我的肉体有个洞

怎么也填不满

无事可做

 

马桶妈妈呀

告诫我

你是一滴水

我漏掉的一滴水

休想逃出去

 

大马桶

咚咚响

我在其中上课

研究鹦鹉

研究它发炎的嗓子

为什么这样铿锵有力

 

 

收割



燕子收割完云朵

就去睡觉

孤零零的鸣叫

此刻       大地多么寂寞

 

大地等不来收割的人群

人们把死亡抛给她

让她活着

好好活着

 

我是一个迟到者

与燕子有个比赛

从不睡觉

 

我要和暴风雨

一起收割沉默的山峦

咆哮的河流

滴着油的肉体

还有城市      正在发出

锈蚀巨响的钢铁

因为死亡        一刻也

未曾停歇

 

七个星座下七条河流




七个星座下

七条河流

七张弓      惶惶不安

肉体疲倦如铅     千疮百孔

礼拜日的钟声只想念

 

七个星座下

七条河流

七个月亮      争吵不休

肉体被梦推来推去

匆匆戴上

绝望戒指

 

七个星座下

七条河流

七颗心      荒凉如海

肉体头枕黑色的沙

刻下一行行

象形文字

 

七个星座下

七条河流

七个儿子狂暴如虹

肉体驾驶巨型机器

头顶

采摘      青铜葵花

 

 

落日



落日

应该像乔托

涂抹更多庄严的色彩

或者    梵高

倾泻爱

扭曲成       晃动的

地平线

 

你冰凉    浑圆

不动声色

我丢掉一块     一块

似乎更多

越来越轻

 

你更像

一辆出租车

要接走    一个个闷闷不乐的

客人

 

而我要写一封长信

谈谈落日下的乌托邦

落日

是否      应该给她

镶上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边

 

乔托

我头枕落日

想你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总有一个理由说不出     我爱你

总有一大把情话      越埋越深

我在寂寞的水上写信:

这里真热闹    人越长越高    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你在更寂寞的肉里回信:

春天    只剩一副臭皮囊    咬住缄默的唇

春天来了

爱说情话的你在哪里

春天来了      天下大同

我的手握不住

你的手

 

         小店之小



小店之小 

栖于风雨之下

我抱着一道伤口睡大觉

醒来

画你的眉      画你的眼

画你冰冷赤裸的脚踝

三千里江山是你的

五千里人丁兴旺      也是你的

我抱着伤口沉睡又醒来:

看      暮云低垂     

 小店之小

远大于一个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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