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分手，也请好好告别

在我们已经习惯了男明星和女网红的佳偶天成之时，吴亦凡和一个网名为“小G娜”的姑娘一场互撕，告诉我们，这种组合，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叙事模式。

这事儿刚出来时，我只看了个标题，朋友圈里大家倒是纷纷义愤填膺，认为即便这事儿是真的，也是这个网红不地道。就是，一种临时性的关系，就该雁过无声水过无痕，何况粉丝睡到偶像不是赚了吗，对于粉丝，这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对于偶像，当然是“鸿飞哪复计东西”。

到了这个时代，男女之间真的是不能用谁吃亏这种字眼来形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关系。在这个新闻最初爆出时，那个姑娘像是违反了契约的一方，试图将变成恋爱未遂，于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爆出，围观群众逐渐迷茫，假如那些微信聊天截屏，那些跟吴亦凡声音相似度极高的语音都是真的话，他们俩之间，就是恋爱啊。如果将这两个人看成一对正常的恋爱中的男女，女孩子的受伤感不难理解，因为对方是以“玩失踪”这种方式来结束他俩的关系的，古往今来，“玩失踪”都是给人伤害最大，却最容易为人所用的分手方式。在遥远的唐代，有个叫霍小玉的姑娘，就遭遇了和这个女孩相似的命运，而她的报复手段更激烈，也更惨痛。

唐传奇里的这篇《霍小玉传》，跟“吴亦凡事件”相似度极高。霍小玉和她的情郎李益一开始在身份上亦有一定落差，李益出身贵族，二十岁时就考中了进士，在长安等待分发任用，霍小玉虽是霍王之女，却是宠婢所生，霍王一死，母女双双被扫地出门。

俗话说郎才女貌，在一桩纯粹的恋爱关系里，背景并不重要，当霍小玉出现在李益面前，他只觉得“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他对她着了迷，低帏昵枕，极其欢爱，“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

女人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候保持清醒，一番欢好之后，霍小玉流下泪来，她指出他们是没有未来的，两人身份不匹配，仅以色相事人，“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这是李益人生里的一个关键时刻，也是很多男人人生里的关键时刻，女人提出的是真实的疑惑，如若男人真的能够赤诚相待，用上半身而不是下半身来思考，他们就有可能避开后来的风险。

比如疑似吴亦凡事件里，那个小G娜也曾说：“我觉得你跟我没有可能，你也不会好好地认真跟我一起的……那以后呢？”男方回答：“以后怎么都行啊。”

从第三方角度看，这明显是敷衍，但是恋爱中的女人，总觉得对方是金口玉言字字珠玑，这七个字一定给了这姑娘很多的幻想，就像李益轻易出口的誓言，在那一刻，也安慰了霍小玉的悲伤。他对她说：“平生志愿，今日护从，粉身碎骨，誓不相舍。”甚至主动提出，立字为据，取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

疑似吴亦凡事件里，男方也有很多类似的表达，他表示她是唯一，并对她的行为有一些类似于男友的要求，那些略带强硬的要求，小小的猜疑与不满，在当时听起来是动人的，而且，也像是排他的。

即便如此，霍小玉依旧保持着她的理性。两人交往了两年，李益要回洛阳看望母亲，霍小玉预感到不妙，猜到他母亲会让他娶妻，她做退一步想，跟他说：“你今年二十二岁，能不能再和我好上八年，那时你再娶个门当户对的老婆，我就出家为尼了。”霍小玉这话说得诚意十足，李益依然没有抓住机会，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富有文采：“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辙有二三。”

真是信誓旦旦啊。然而，一转脸，李益回到洛阳，他妈已经代他求娶表妹卢氏。卢家是贵族中的贵族，要想娶卢家的闺女，需要百万聘礼，李益家里没有这些钱，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奔走江淮之间，到处借钱，配合度非常高。在他为这桩大事奔忙的时候，他曾经说给霍小玉听的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已然随风而去。

人在长安的霍小玉，该是怎样一种感觉呢，一个活生生的爱人，陡然间消失，天长水阔，音讯皆无，她到处打听，为了能够知晓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不惜变卖家私首饰。到了那个时候，悬念也许比思念来得更强烈，他曾经给她的那些快乐，如今统统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滚动的谜团，不告而别，是比恶语相向还要严重的伤害。

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你会一遍遍回溯，翻查被你忽略的每一个细节，寻找致命的转折处；你会细想对方说过那些话，曾经是掷地有声，为何会突然雾化？最要命的是，失踪也是留白，具有无限可能，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会不会他依然爱着你？曾经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怎么会消失得如此彻底？时而甜蜜，时而酸楚，时而确定，时而惊疑，在一个人的汪洋大海里颠簸，真的能让人崩溃，霍小玉，终于病入膏肓。

回到长安的李益，依旧不肯跟她见面，表面上看，他是没脸见她，实际上，就是不敢面对。他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她的生死更重要，也许，在他心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人，用现在的话，他不过当她是个。我们总以为所谓，就是打一炮就走的意思，但从李益与霍小玉的关系看，即便过往两年，只要未将对方真正放在心上，那么，他们的交往，也不过是一场场的约炮。

现在，问题来了。李益也罢，疑似吴亦凡事件的男主角也好，约炮就约炮，为什么要在对方一次次试探询问的时候，表现得情意绵绵，给对方制造太多的幻觉呢？我想，也许因为，仅仅是约炮的话，欢好也只停留在技术性层面上，生硬、尴尬、快乐也比较单一。而如果对方爱上你，就会有蚀骨的缠绵，将气氛变得更浪漫，快乐也更加丰富一点。说到底，还是从技术层面上去处理的。

所以他们不会去当真地去考虑女人的问题，各种誓盟张嘴就来，套路容易借鉴，真心无法交付，他们内心知道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那么，说得再热切一点也未尝不可，反正，这所有的话最后都会成空，他们有办法让自己迅速出离。

如果遇到一个崔莺莺这样的女人，他们的人生就完美了。我说的是元稹笔下《莺莺传》里的崔莺莺，她太温柔太收敛了，即便被张生放弃，她依然能温柔地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可是霍小玉不一样，在她去世之前，李益终于被人拖拽而来，跟她见了最后一面，她曾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现在，只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诅咒：“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之后，她攥着李益的手臂死去。

据说霍小玉去世之后，李益和妻妾的关系确实很不好，卢氏被他休掉，他还杀过一个妾，他总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经常吓唬他的姬妾，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果这是霍小玉的复仇，实在有点不在点子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而且，像李益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即便会为想象中姬妾的背叛愤怒，也能通过休妻或杀人消解，又怎能触及他的灵魂呢？

时代不同了，霍小玉没办法唤回一个决意消失的人，但这个小G娜能，网络恢恢，只要她有足够的勇气，她就能把那个消失的人，从他隐匿的地方捕捞出来。她说她不是为了延续爱情，只想让人知道，她和这个人相爱过。这就是对方“玩失踪”留下的后果，他的失踪，让她产生了太强烈的不确定感，她需要用一种方式，找回那种确定感。

一个理性的人，会觉得她做得有点过分，但设身处地地想，相对于那种即将溺水般的惊疑绝望，这种混乱都要好过一点，因为，它总会结束。

《少年派》里有句台词：“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告别。”不管是怎样的关系，决定结束时，一定要好好告别，这能增加这种关系的仪式感与庄重感，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尊重。而有些人，打定主意不告别，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那种关系，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于是，他们只好被迫以这种方式，碰触自己与对方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