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时光

回来的时候，马路边上的房子和树木并没有因为几年不见变得不敢相认。我坐在副驾驶室，懒洋洋的托着下巴，像是在怀想一件美好的事。而此时，坐在后排的妻儿看上去也已经没有了睡意。这是儿子第三次回老家。

自打订好票那一刻开始，他就按耐不住兴奋，不停地叫唤着要回老家。或许在他看来，老家就是一个美丽的王国。我对他说，冬天的乡下虽然听不到青蛙的鸣叫，但可以在树枝上（或者屋脊上）看见黑压压的飞鸟。对于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来说，乌鸦和麻雀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卡通人。摸不着，只能眼巴巴的看它们在天空中滑翔。鸟儿们的啼鸣可以迅速把孩子心目中的灵动点燃。只有当黄昏把整个村庄覆盖，鸟儿们才肯飞进山林栖息。

其实，我与儿子的心灵大体上是相通的。我们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帽子和围巾取下来。来到院子里，房屋看上去还是那样的青涩。父亲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来迎接他的这个调皮捣蛋的孙子。不一会功夫，院子里便铺满一地红色的爆竹衣，那一抹突然多出来的红，让严寒的冬日顿时有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听隔壁的长辈说，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已经面目全非。荆棘和藤条像蛇一样把偌大一个庭院缠的纹丝不动。可以想像得到，当父亲用钥匙打开庭院大门那一刻，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必须先把行李放在门外，然后踮起脚尖朝厨房走去（砍柴刀和烧火棍放在一起）。后来问了父亲才知道，那些蛇一样的藤条和荆棘原来就是我小时候抽陀螺用的“鞭”。那种鞭居然能爬那么远！主人不在的时候，荆棘和藤条成了无人看管的孤胆英雄。它们躺在庭院里，一年四季自由生长，从碧绿到枯黄。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砍伐它们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种救赎的味道。父亲每放下一堆藤条，他都会朝身后瞄几眼，在父亲的眼里，身后的荒野全部来自瘦弱的时光。

父亲的瘦来自于那段瘦弱的时光。我站在被父亲清理过的庭院里，心情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太阳就要下山了，母亲在厨房里给一家人烧洗脚水，父亲则坐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烟。儿子拿着父亲削好的弹弓，时而瞄准树上的鸟儿，时而瞄准我和父亲。每当儿子做这个危险动作的时候，母亲总会大声呵斥，而父亲则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也跟着母亲一起训斥起儿子来。可他哪里听得进去，你越叫他住手，他越要和你对着干。殊不知，当我们恼怒的时候，恰恰是他获得胜利或者感到欢快的时刻。因为在他看来，一切关于乡下的好玩的事儿，都来自于和大人的戏耍或周旋。

对于儿子来说，庭院只是快乐的冰山一角。庭院外的田野和山坡，是他最向往的两处地方。父亲没事的时候便会带他去山上玩，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山坡的路上，看上去多么像几十年前的我和父亲。望着他们的背影，时间突然在我的脸上划开一道口子。

这道红红的口子，跟地上的爆竹衣一样，宛如一团永远无法熄灭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