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喜欢的人吃饭

要走四公里去朋友家吃饭。天正下着小雨，风在粘湿的空气里嘶吼，这声音像极了年老色衰的中年妇女发泄的情绪，是无怨无悔付出几十年变成黄脸婆被抛弃的愤怒，也是以后生活里人老珠黄生无可依的凄惶。所以风，一会压着地面呜呜的哭泣，一会又神经质使劲啪打四周的树，窗户、门，这些可怜的旁观者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在低矮的湿冷的天空下耷拉着脑袋沉默。我把自己裹成粽子，羽绒服、毛衣，裙子也不穿了换成阔腿的灯芯绒，还不忘里面加保暖裤，围巾，帽子，手套。远远看去我像只棕色的巨大的企鹅。

山庄的大姐劝我，这么冷的天，又没车，还是别去了，想吃鸡，山庄里喂养的还是负离子鸡（我取名的，因为我们这空气好，负氧离子多），嘿，免费的不吃白不吃，我裹紧羽绒服，怀着壮士出征的勇气推开宾馆厚重的玻璃门，走出去，等风这个怨妇把我当成小三扇我几巴掌。

这么义无反顾，你肯定以为我是十足的吃货，其实，不然。因为自己不会做饭，我对吃向来不讲究，也没有欲望。还有，很多人眼里我是个热腾腾的爱闹爱笑的人，可是，我怕极了聚会，尤其是公事性的聚会。

前些天，来了些领导视察工作，到饭点，领导说，很多人反映你们这家常菜很地道，今儿我们买单请你们山庄工作人员吃饭，感谢你们为荷叶旅游做出了贡献。我一听，就紧张起来。趁大家进包房的空档溜走了。做导游的时候，接待过很多高规格的领导团，每次讲解或者其他服务我都胸有成竹，唯独到了饭点，只要领导一开口说，王导等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的手心就莫名其妙出汗，心变得沉重，脑袋也就开始嗡嗡响，几乎每次我都希望自己在关键时候出点问题，比如忽然掉个什么东西在景区旅游车上，我得火急火燎去取，再比如忽然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得马上去医院一趟，总之，好多时候，我总是想各种理由推脱，公司有规定导游不许和客人吃饭，我太胖了吃不得好的，推掉了心生暗喜，推不掉如坐针毡。

按理说，我这样的小人物被邀请，应该感激才是。这样一番挣扎不是自作多情就是不识抬举。刚做导游那会我也是那么想，所以每次领导喊我吃饭我就屁颠屁颠去了。进场了，入座，我算是有眼力见的，知道等大家入座了再坐不会出错，可是有时候不行，我觉得我选的位子挺好，就有那么个爱拍马屁的，一脸媚笑，王导，来来，坐某某领导旁边来，我了勒个去！我坐他旁边他能多吃几碗？还是能多喝几杯？顿时感觉吃饭变了味，于是更加小心，点菜的时候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当然知道是客气，所以回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靠，结果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意味深长，妈的，看他们猥琐的表情，感情老子成了他们开胃菜，菜上来后，领导先夹，这我也懂，我这还没动筷子呢，有人就说，王导呀，别光顾着吃，给某某领导舀点汤，不就是吃了你一顿饭，他妈的，把老娘安排来当服务员，我认了，本来就服务的，只是，那口气，我又不是你的下属，凭什么你拍马屁拉我垫脚？然后喝酒，要我喝，我也不矫情，喝就喝，他妈的，喝酒也有规矩！先敬谁，再敬谁得掂量好了，别人敬你酒满嘴仁义道德，你得回敬歌功颂德，可是，我们又不熟，你有什么优良品质我除了看出来会溜须拍马其他我都还不知道，总不能端起酒杯敬你的时候说，你对你们领导真好，来，我干了。那我成你们领导什么了？所以敬酒的时候，我憋红了脸，额头都冒汗珠子了，才憋出一句，祝你们玩得愉快。又是哄堂大笑。有人故意捉弄我，哎呦，酒量不错，来，跟张三大哥喝一个。结果叫张三的那厮，一边夹菜一边看都没看我说，刚刚王导敬了李四才敬我，显然对我没意思，这酒就不喝了。我心里乐，但不能表现出来，我得给大家面子，稳住气氛，然后厚着脸皮端起酒杯，张哥，我错了，我先干，你随意。那酒火辣辣的随着喉咙烧下去，我面带微笑在心里问候了每个人的祖宗。

我是个单纯的人，对社会对人们处处怀着善意，这样的饭局，虽然见多识广，人越来越圆滑，懂得什么时候拒绝，什么时候逢迎，推杯换盏的时候笑得恰到好处，可是一顿饭下来，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只感觉特别累，比陪客人爬一天山都累，心里就开始抗拒。不幸的是，我开溜被老板发现了，老板人极好，他来喊我，我又不忍心拒绝。好吧，那就让心奔赴刑场吧。这次吃饭还好，作为山庄的经理，大家互相很客气，开餐后，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我几乎没吃东西，趁着倒茶、端饭的空隙，注意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哪位领导提出意见，我得表示尊敬表示理解的语气接话，哪位领导哪个菜多夹几次，我得记在心里，下次来了推荐，哪个领导爱喝汤，等他的手去拿汤勺，我立马站起来，接过汤勺还表现得一脸感激，关于敬酒，脑海里早过好台词，心里酝酿好表情，调节好声调，等真端起酒杯开始敬酒，即使自己在心里彩排了，腿也还微微发抖，生怕砸了领导的场子。即使，其实在座的每个人都很友善，或许我不那么做，也不会有人怪罪，可是这个病留下来，就改不了。

所幸回来后这样的饭局并不多，手术后的几个月，因为诸多饮食要注意，几乎从来不去别人家吃饭，爸爸无论去哪里，都会赶在我的饭点前赶回来把我的饭菜做好。我们家有个习惯，吃饭的时候互相分享一天的喜见乐闻，然后各自发表观点。我家里的家教不像传统家庭那么严格，在家里我们小孩子可以畅所欲言，甚至可以随便和长辈开玩笑，每次到了我家的用餐时间，无论早晚，只要有路过的邻居，总是忍不住驻足，虽然是旁听也被我们逗得哈哈大笑。所以从小，我不讲究饭菜的口感，但很注重吃饭的氛围，这种习性也让我在吃饭的时候遇到好几次尴尬。有一次，好朋友生日，她的朋友我大多认识，可是她朋友的朋友很多没见过。席间，一大桌人，有人玩手机，有人断断续续聊天，因为有些不认识，空气里凝固着冷气。朋友便对我说，姑娘，今天怎么淑女起来了，来，给姐说个段子乐一下。那天，不是我的主场，饭局里大多数人我不认识，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喜好，朋友冷不丁的给我个任务，我一下就局促了，环顾四周，看手机的不看手机了，聊天的不聊天了，都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好吧，我只能认怂，尴尬的笑了，额，一时忘了，不会。朋友有点不高兴，上次，我们吃饭，你不挺能说的嘛。段子一个接一个，都忘了？我不说话，对朋友的抱怨报以沉默。朋友圈里经常说，要和有趣的人做朋友，我觉得有趣不是一种性格或者修养，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氛围，你的有趣必须有人回应才会真的有趣，不然它就是一场华丽的暗恋，哪怕暗恋得刻骨铭心，对方不回应那都不叫爱情。我的段子讲的再好，也不及人家的刷手机来得深情。于是后来，再有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为了吃饭而吃饭，我便不给面子，直接了当的拒绝。

这次吃饭，却真只是吃饭。山庄里工作过的大姐，离职了，离职前就和我说，她家有只肥鸭，等哪天有空请我去她家吃。回家以来，出去吃饭的次数寥寥可数。首先是自己不喜欢出去吃饭，怕给别人添麻烦，其次，生病之后，很多人，有意或者无意的疏远了，我不再是那个有能力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姑娘，也不是那个需要人脉和朋友来证明自己优秀的幼稚孩童，于是主动离开一些人，开始喜欢一种很简单的生活方式:对爱我的人温柔，陪喜欢我的人吃饭。而我喜欢义哥，喜欢袁总，喜欢朱姐，喜欢陈姐，喜欢小，是因为他们的善良，他们的诚恳，和我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妹妹一样，从来不因为我是谁，他们的善良与生俱来，毫不伪装，与他们共处的清淡岁月里很多次让我生出许多安稳感。他们给的友情，像香香以及小时候的闺蜜一样，妥帖温暖，从来不害怕哪天因为某件事不周到忽然就失去了。

外婆去世后再也没有期待过要去谁家吃顿饭，更别说要我走那么远的路，人性天生凉薄，尤其是10年里跌跌撞撞一个人走过来的我，几乎忘了心无旁骛就为了吃饭而吃饭是怎样一种感觉。上周赖着去义哥家吃饭，往他家板凳上一坐就大声吆喝，客人来了，赶紧泡茶上点心！义哥便笑，你这样厚脸皮的姑娘我再也不替你做媒，早晚得砸手里。

一屋子人，开怀大笑。我看见每个人的脸都笑出了褶子，深深浅浅，溢出来朴实的快乐。那个时刻，我觉得我是幸福的，比坐在优雅的茶餐厅，听着轻音乐，喝着小洋酒的那种幸福更真实，它仿佛有触感，像冬天踩在脚下的毛茸茸的地毯，柔软而温暖。

和义哥走在路上聊天，沿途一路都是莽莽竹林，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雨停了，薄雾从竹林深处似一股青烟袅袅婷婷升起，又若即若离的散开，我说，行过许多地方的路，看过许多多城市的风景，参加过许多种类的饭局，过而立之年 却发现所有遇见的一切都不及家乡亲切。

那是因为，你的心回来了。

作者简介：菲子，女，80后，荷叶人。某大学旅游经济系毕业，旅游策划。爱好旅行、摄影、码字。流浪四方后回到家乡。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