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苏宪权｜​遗落道口的孽缘（六）

遗落道口的孽缘

苏宪权

十一

 张三做了手术，一时间并没见效，芝兰的肚子依旧没有鼓起来。张三就怀疑自己真的有问题了。于是我建议他找中药吃吃看。但是吃了一段中药，也没见效，张三就泄气了。我叫他再去看看医生，他死活也不去了，说自己就这屌命，怕是要断香火了。

其实，真正怕断了张家香火的，不是张三，而是他父母。说起来他爹也不争气，解放前是个鸦片烟鬼，经常出入烟馆。而迫使他爹变卖家产的，却是张三。那时候，张三进窑子，没办法了，他爹才觉得张家要断香火了，张家就张三这根独苗，因为是初三生的，就叫了张三，并不是有两个哥哥才叫张三的。张三屡教不改，他爹心想：俗话说得好啊！棒打出孝子，娇惯有逆儿。都是自己把这根独苗给宠的，而今说啥都晚了，与其让儿子败家，还不如自己逍遥快活几日呢。没几天工夫，他就学会了抽大烟。那大烟如何碰得，纵然有万贯家财，也供不起一支烟枪啊！于是他就变卖家产，变成了一个大烟鬼了。

解放后他爹获得了新生，这才又考虑到张家的香火了。于是，他爹娘又找到我，让我替张三想想办法。我们是干兄弟，我只好问了医生，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怀疑芝兰有问题。但芝兰是疯子，“我没问题，俞先生说的。”她怎么也不到医院去，不上医院是无法去为她做检查的。最后，我们无奈，只好求助神灵了。

相传，浚县浮丘山的送子奶奶是很灵的，所以，千百年来，碧霞宫的香火一直很盛，尤其是每年正月古庙会，方圆百里的善男信女云集碧霞宫，烧香还愿，求财、求子、求医、问药，保平安，我们就选择了正月初九这一天。但那时候，是不准信神信鬼的，我们只好悄悄地去求了。首先是准备香纸、蜡烛，都不敢在附近买，而是以走亲戚的名义，去黎阳镇的乡场悄悄地买回来。前几项任务都是张三他父母去做的，我与张三要做的事情，就是带芝兰去敬送子奶奶，也就是碧霞元君。传说碧霞元君非常美丽，碧霞元君全称“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是黄飞虎的妹妹，周武王的王妃。当年姜子牙分封诸神的时候，封来封去把全国名山大川、风水宝地都封尽了，就留下了一座东岳泰山，原准备把泰山留给自己，可谁知半路里又杀出个程咬金，黄飞虎找上门来，非要把泰山封给他不可。两人正商量，不知谁又走漏了风声，碧霞元君也来找姜子牙要地盘，姜子牙无奈，只得赌气地对他们说：“好了二位，谁也别争，谁也别抢，凭自己的本事，谁先登上泰山，泰山就是谁的。”比赛日期一到，黄飞虎便骑上他的玉麒麟，日夜兼程，从京都直奔泰山。还是碧霞元君聪明伶俐，比赛一开始，她先将自己的鞋子脱下一只，使了个神法，将鞋子扔到玉皇顶上，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向泰山赶来。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黄飞虎和碧霞元君互不相让，谁都说自己先登上泰山，只得一人住山上，一人住山腰，共管泰山，分享人间善男信女的香火。碧霞元君定居泰山后，仍忘不了生长的淇水一带，仍经常到故乡巡视，为乡亲们治病消灾，造福乡里。如此两地奔波，非常劳苦。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就自发组织捐款，要为元君修一座行宫，以免除元君的车马劳顿之苦。传说当年的浚县县令，也是个清廉如水、爱民如子的好官，为建元君行宫掏了不少腰包。好人有好报，大殿修了一半时，县官已升为州官；大殿建成时，县官又升为省城一级的官；待到碧霞元君的金身塑好后，这位县官更是升到了京城为官，在短时间内连升三级。

人们对碧霞元君尊崇倍至，首先与元君的职司分不开。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王锡爵《东岳碧霞宫碑》记载：“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诚弗应。”由此可知，碧霞元君在民众的心理层面上简直是有求必应，无所不能。其次，碧霞元君作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乐善好施的女神，更是让劳苦大众倍觉亲切，从而愈加信赖她，一跃成为民众心目中的慈母、圣母。民间大多认为碧霞元君是保护妇女生育之神，她的塑像旁边常塑一抱婴儿的侍者，所以也称之为送子娘娘。

我们是天不亮的时候动身的，事先并没有告诉芝兰，是怕芝兰神二八经的，把话跑出去。如果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可是要挨批挨斗的事情。可走到半路，芝兰就不肯走了，问我们摸黑上哪里去？我们说去浚县山。芝兰就问我们去浚县山干啥？我们说去看热闹。芝兰又问看什么热闹？我们说去了你就晓得了。芝兰却很不满意我们的回答，嘀咕了一句“有啥热闹好看咧”，就不肯走了。我和张三都急坏了，毕竟话是不能挑明的，但又要劝她走，很是伤了一番脑筋。看到前面有灯光一闪一闪的，我就说，嫂子，你看，前面那些灯笼火把都是去看热闹哩。渐渐地，路上的灯笼火把多了起来，芝兰就相信了。快到城里的时候，就望见了更多的火把，零零星星的，连成一条长线。但是，每个火把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决不靠拢。这是因为，大家都怕在路上打照面，让不怀好意的人背后嚼舌头。但是，大家最后还是要打照面的，就是来到碧霞宫上香烧纸的时候。不过大家都会装着互不看见，互不认识，就算互相认识也互不答话儿，烧了香纸，磕了头，许了愿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

我们来到碧霞宫的时候，这里已经来过很多人了。碧霞宫到处被拴满挂满红色丝线，如一串串红花耀眼开放。据说人把红丝线挂在这里，就能得到碧霞元君的恩赐，受到金童玉女的保护，从而脱灾去难，吉祥如意。碧霞宫的桌上、拜台上，都摆放了很多东西。有求财的，也有求子的，目的不同，求法也就大不一样。我和张三来到送子娘娘像前，把祭品摆上了，把香纸点上了，蜡烛点上了，就来叫芝兰。哪晓得芝兰见了石桌的祭品，拿着就吃开了。我和张三都吓白了脸，急忙跪下，求神灵原谅，因为她是个疯子，不懂事，神仙要怪就怪明白人好了！芝兰似乎也记得“浚县山老奶”，吃了东西也跪下了。我就问，你刚才吃什么了？芝兰说，吃的是送子果！童言无忌，疯子的话也应该无忌吧？我和张三便暗自高兴了，因为碧霞元君是爱神，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可就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芝兰又说胡话了：神仙婆婆，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几时有空，我带你去道口街上玩耍去！我就使劲地给芝兰招手，示意她不要说胡话，可她照样在说：“神仙婆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住得下来呀？你让我也住一间，我给你老人家搭伴，我给你老梳头洗头，我给你老倒洗脚水，我还给你老洗澡，我给你老暖被窝；要是你老衣服有虱子，我给你老捉虱子！要是你老耳朵有耳聋（耳垢），我给你老掏耳聋！要是你老要补衣服，我给你老穿针线！要是你老背上痒，我给你老挠痒痒！……”我和张三都惊呆了，芝兰说了这些正常人都说不好的话，难道真是神仙显灵、神灵附体了？

折腾了半天，我和张三才把芝兰从碧霞宫劝出来。这时候，山腰间的灯火，一点一点地移动来移动去，又一点一点地熄灭了。芝兰看了很高兴，说这热闹好看，她还要看呢。我们就朝千佛寺和千佛洞方向走去了。这一路，让我想起小时候与张三结拜的情景了。几十年过去了，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真如白驹过隙啊！

不久，芝兰就怀孕了，开始呕吐了。三个月后，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十个月后，就生下了儿子张振。生儿子那天，张三把我也叫去了，见儿子平安落地，就当着我的面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然后就让我给他儿子取名，我想张家是因吃大烟而败家的，就想让这小子恢复张家家业，于是取名张振，就是“振兴家业”的意思。就这样，张家又续上香火了。

十二

 ，我被打成了臭老九，除了进过艳行之外，还有一条罪名就是搞过封建迷信。说的就是那年正月初九我上了浚县山，敬了送子娘娘。更可笑的是，还说我教张三搞芝兰，伤风败俗，不然，张振这小子怎么会从他娘肚子钻出来呢？我百口莫辩，，，消灭一切害人虫！而我相信鬼神，就是与作对，所以我就要被专政。于是，我被剃了个阴阳头，戴上了高帽子，在道口和清水湾等地游街。那些日子，要不是芝兰和张三照顾，我几乎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除了游街之外，我还有两大任务：扫大街和拾粪。那是我每天必备的功课。扫街的时候，芝兰也会拿着扫把来扫，还边扫边唱：，二扫地富反坏，三扫臭老九，四扫走资派！…… 芝兰就这样和着节拍地扫下去。只因芝兰是个疯子，就把她的举动看成是反常，所以没有人去计较她。再说，她唱的是革命的，，哪个又好去找她的麻烦呢？所以，多半时候，我承包的那一段，都会有两个人在打扫，一东一西，一前一后，从两头开始，到中间碰头。那时候，芝兰也会骂我，说我跟她抢地盘了，见了不怀好意的人时，她就会拖着扫把撵我。有时候也不单单只做做样子，她还会把扫拢的垃圾，朝我身上撒。那样子正常人是做不像的，所以，芝兰的举动也就能瞒过一些人了。但芝兰一旦真的发病了，她就不会帮我来了，那一天的任务，往往天黑了好一阵才能收工。

最苦的就是我干哥了，他也要天天起早床，悄悄地帮我拾粪。那时候，道口街上的拾粪队伍很庞大，几十个人，哪有那么多粪可拾呢，所以，有时就要去乡里，一两里地，四五里地，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时候狗很多，狗屎多，养猪户喂不饱猪，也常常放出来让猪自己找食儿吃，猪粪自然也不少。但稍微起来迟一点，就会拾不上。一旦没完成任务，那天就会挨整。整人的方法很多，但最富刺激的是绑在大队部里，让你嗅狗屎，闻猪屎。有一次我拉肚子，起来晚了，就没有去拾粪，夜里就被绑在了大队部里。那时候，大队部里有个猪圈，把我绑在猪圈里，那味道却不好闻，于是，我上吐下泻，最后晕死过去了。

那天，是我干哥为我拾的粪，天黑了发现粪还留在家里，觉得不对，就找来了，这就发现我已是奄奄一息了。张三就把我松绑了，背回了家去。他叫来了医生，给我灌了药，我才醒过来了。可是张三却遭罪了，也被绑到了大队部，让他嗅狗屎，吃猪屎。

这事最后让芝兰知道了，她就带着张振来到了大队部，把道口绑张三的人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最后，芝兰还把堆在那里的猪屎、狗屎，一簸箕一簸箕撒到了道口街上，骂了几天几夜。那时候，掌权的有胡家的人，所以就没敢拿芝兰怎么样了。可为了我，张三却遭了一次大罪。

如果不是那年搞龙船比赛，张三也许还要吃屎吃粪的。但是到了五月，一年一度的龙舟赛，道口少不得张三。那时候，道口街上还没有谁可以替代张三的。于是，张三天天就去河上练划龙船了。拾粪的任务，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想只要道口能赢清水湾，我就是起早贪黑也是值得的。然而，端午节赛龙舟那一天，道口的头头传下话来了，说改造分子一个也不许离岗。其实，他是怕我们这些人带来晦气，所以才不让我们去凑热闹的。听到那不幸的消息的时候，我凉了半截身子，因为，我怕张三又像四六年那样，又分心走神，让龙船失去节拍，老调重弹。所以，我扫街的时候，扫扫，停停，老是朝河边望，可是，高高的房子，厚厚的围墙，我又怎么望得穿呢。虽然那时候，整条河都在我脑海中，整条船都在我眼前，张三的一桨一橹我都能感同身受，但我还是想下河看看热闹。

在我十分沮丧的时候，我看见了芝兰，看见了芝兰带着张振朝我走来了。自从那年芝兰受了刺激之后，龙船赛她就再不去看了。这时候，她抢了我的扫把说：“他叔，你怎么还不去看赛龙船？”

我说：“我不想看！”

芝兰说：“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最爱看的热闹就是赛龙船！”

我苦笑，别人不让我看，我怎么好去看呢，我是臭老九啊。这时候，已经到了辰时，我想比赛应该开始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道口头头却派民兵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的，大口喘着粗气，一把就抢了我的扫把，“你快走，你跟我快走！”

“我在扫地呢，往哪走？”

“你不去，张三就不比赛了！”民兵几乎在哀求了，“张三说了，他看不见你，就浑身没有一点劲儿！”我知道，张三是将了他们一军。我也就卖起了关子，“你骗我，我一去，你们好找借口，又把我抓起来吧？”民兵更急了，就哀求道，我给你喊老子还不行吗？我挨骂事小，道口的面子事大啊！

这事我想芝兰应该心里明白，所以芝兰就过来催我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去，这样太便宜他们了，我都几十岁的人了，教书育人，怎么就成臭老九了？我心里不服，安在我头上的帽子和罪状，那是莫须有的，我当然不能便宜他们了。所以，无论他怎么求我，我也不动，他又过来夺我的竹扫把。就在这时，又来了两个民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汗水往下淌着。

“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就要判……判我们道口弃权了！”

这下可点到我的死穴了，我可不想成为道口的罪人，让道口没了面子！于是，也就跟着他们跑了过去。

张三见了我，这才笑了，于是，鼓声、桨声、吆喝声，就充满了卫河两岸。最后，两只龙船几乎同时冲了线。最终判道口以一桨之先胜出了。

……

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清风，河南滑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散文学会理事，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县诗词学会会长。《中华风》（北京）杂志编辑，《滑州儒学》执行主编，《滑台文学》诗词编辑。、《河南日报》、《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中国报告文学》、《魅力中国》、《奔流》、《参花》、《中华风》、《当代小说》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郭万增传》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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